青州从事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

有其时

几个月前的草稿翻出来重写。大概是上个档四代的事,是一代和融融转世,中间融融生病了,一瞬间玩出万念俱灰的感觉,于是有了本篇。


以下正文:


那时日他不大肯见我。我遣侍卫去将他硬请来,他也远远地隔我站着,说不愿意将病气过到我身上。


我只是想碰碰他。寻常时候日日能厮见,便觉得无关痛痒。我同他十年夫妻,心下多少是厌倦。一颦一笑都熟稔,便一举一动都乏善可陈。他体贴退让时,我自然得寸进尺,这也是多年夫妻的默契。我懒于思考他快不快乐,左右也不会不快乐,如此便将心思全然挪去别的地方。或许这就是厌倦。然而我也不当我是真的厌倦了,我底心里仍然爱他,但是见面说话,寻常得像白日里批不完的文书册页,叫我觉得烦躁。他感觉到时,便不特地来找我,间或写来一封信,寄些小摆件,题头是,卿卿展信佳,闻此意宽。写信回信一唱一和,似乎也是太平。无意之间,便无话可说。御花园里鲜花着锦,骄矜是一隅的骄矜,败落也只是一隅的败落。


七月里秋狩,我心头盘算着和西树的战事,匆匆去了,打头瞧见几个面熟的文武大臣,打过招呼便坐下。算时间似乎该是他送猎物给我的时候,抬头却没见人影。我暗忖大约是他嫌麻烦不来,便也离开。


现在只是后悔,只恨我不上心,恨我还不够上心,不能自己替他受一箭,叫他病羸不肯见我,反而使我自己忧心忡忡。


他拖着一副病容回宫时,我远远见着,以为是褥热疲惫,遣人送些冰去,并不曾放在心上。战事忙得内阁兵部同我一道连轴转,腾出手来看密报时,已经入八月了。


内侍来禀,说凤君染病在床。我观密报,两行字赫然是说,他替他师父挡了一箭,卧病在床已经半月有余。


为什么不早来禀告?我忽然又觉得惊悸,怒斥内侍,凤君身体有恙,为何不报?


话问出来时便后悔了,问也无用。他想我多半是在忙,便不愿意让我分心。


可是在他生病这件事面前,西树打不打,内阁积压的提案议不议,朝中大族放哪一家,用哪一家,这些事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如果。我不敢想,如果。


我想起十六岁,头回见他时,他跟在师傅后面朝我拱手作揖。他刚刚长开一副身条,高挑却不显瘦弱,翠绿的眼睛含着笑看我,我却突然不敢回看他。他带着师父的大儿子程壬,程壬仰头喊,姐姐好。我说你好,他垂着头笑,一绺头发从衣领上滑落,春天便也似这般在变州的莽原一片上落下。


在变州一年余,他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他拜的师父算来算去,居然也是我远房的叔叔辈人物,我掰着指头算,师父的娘和我行三的爷爷是兄妹,那师父便是我远房的叔叔。只不过师父不认,笑着说做个县丞挺好,我便也作罢不提。师父说大约也是缘分,我说想想是挺巧。便想起他一身青布衣,牵着程壬和程沛走过变州河堤下一片崎岖鲜绿的原野,偶然一垂首,一抬头,便有一段光景同春风一样吹拂无踪。欲细看时,春风不待人回首。


后来便常去师父家吃吃饭聊聊天,同师父师娘厮混相熟,日子过得松快。


他约我出去,有两次。一次在夏天。刚到变州那年,他带我去湖堤走动,絮絮地说了些堤坝水门的事情,说变州六七月常有水案,叫我小心受伤。另一次是在春天,他约我去郊外踏青,送了我一把伞,面上描了一幅湛青的山水。他温吞着,究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他或许觉得这桩婚事是笑话,我并不会当真,惴惴地等待我提出解除婚约的那一天。因此他在四月的抬头,便将伞送给我,什么都不说,像一朵花要在焦土上放开一整个春天,绝望地殷切着。他大约怕我恼羞成怒,扔掉伞,也扔掉他,从此便永远离开变州,在一个他或许永远不会涉足的地方,过一段永远与他无关的生活。


我确实可以永远离开,但是我并没有那么想离开。


我从来没去想爱或者不爱,婚事在我五岁那年就订了下来,于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其他人。他既然清俊温柔,一副光风霁月的好性子,我自然更不作他想。十八岁那年成婚,婚事在五月,他看着比我还要羞涩许多。莱姐说,母皇给我订了一桩好婚事。姐夫和他拉着手在旁边絮话许多,未几他便来我身边坐下,面上一片坦然地吃着饭菜。我的几个舅舅有意同他亲近,也不知是不是想作弄他。左一个夸他清俊出尘,右一个夸他头脑机敏,中间一个夸我俩天作之合,弄得他一筷子菜夹在半空,一时不知是起是落。三个舅舅醉作一团乱麻,由着几个舅娘辛辛苦苦分开他们。大舅娘脾气最躁,揪着大舅舅的耳朵骂。到这时候,他才忍不住似的,突然笑出了声。极轻微一声,从喉咙里逼仄出来,像是咳嗽。我侧过头去,才恍惚发现,他原来是在开心。


我突然觉得宽慰。我怕他不开心,很害怕,却从没意识到。


我怕他不开心,怕他郁闷,忧心温凉,汲汲悲欢,可是他什么病痛也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哪怕葭葭出生时有些波折,他也很快痊愈,像根本没伤着似的。我拿庄公寤生去笑他,他却一脸严肃地说,为人父母,不到黄泉竟不能再见子女,何其可悲。


所以这一次我才显得慌张。他在避着我,像要扔下我走掉一样,不靠近我,也不让我靠近,问到病情,便说起顶好听的客套话,场面话。我想碰一碰他,他便说着不能将病气度给我,自己旋踵便离开。


他无所求处,我却突然有所求,于是便生许多痴妄。


他仍然很温柔,含着笑看我,替子女缝衣服,做鞋子。我说,病着呢,好好儿休息吧。他说思逢长个子,秋凉了不好冻着。我说,你给我做。他愣了愣,要将针线递过来,旋即又收了回去,说,算了,你忙呢。


他半垂的侧脸是高山巨谷,写满了缄寂的温柔,即使温柔,也不可轻易涉足。


他咳起来,宫人上去扶他,我没有动。间隙里,他模模糊糊地说,我好多了,别担心。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我,我很害怕哪一天突然听见人对我说,凤君去了。他久咳不能平复,我垂坐在床沿,忽而感到一阵悲恸从心底发端出万千源流,而后四肢冰凉,头脑麻木,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悲伤一瞬间都归属于我,而我变成了最悲伤的怪物。


宫人请我离开。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挣扎了一会儿半坐起来,向我说,让陛下担心,是臣之罪。


我没有想过君与臣的关系,我的父君和母皇从来以此相称道,我原来以为他们是伉俪眷侣,听到三十岁头上,突然发现这句话是多么令人难堪。


他一双碧绿的眼孔平静无风。我说,我走了。他说,恭送陛下。


我回头看他,他也看我,我大约快要哭出来,却不想让他看见,便匆匆折头走掉。宫苑外的花谢尽了,木叶也一半摇落,夜色底下只剩一片了无生趣的枯景。我甚至想学哪一朝的皇帝,夜来秉烛,不乐见满园寥落,便要百花在深冬开出一片春色。我也想——我不想让他见着这般的景色伤怀,但我究竟不能让这满园的枯枝回春。


或许我该去向他道歉。他便要问我——用平和疏离的语气问我,陛下何错之有,我支支吾吾,便无话可说。我们如今相逢是错,相知是错,不护惜更是错上加错,他全然都有替我开解的理由,末了大约还要关怀我是否迩近政事不顺,平白生出这些忧愁。大约这便是一步错步步错,如果我们不曾相逢,他便在变州的原野上打马奔跑,向岭外朔方的寒风呼啸而去,挥洒所有的少年意气。而不是困在一隅,由我牵动着喜怒悲欢,还要仰我的鼻息而活。算来我终究愧负他良多。


还在变州的时候,朔方的风吹到寒时,他来给我送一件氅袍。他倚在门扉,看我用羽都送来的炭火煎茶,兀自呵了呵手。我将怀中的汤婆子递给他,他推拒回来,说,你体寒,多照顾着自己一些。风从帘子外卷进来,我被冻得一个觳觫,又将毯子裹紧。他在门帘处留下小小一隙,走过来替我披上大氅。我吸着鼻子说,谢谢你,我请你吃茶。


他便只是笑。我假意嗔怪他道,你最近颇冷待我。他果然一愣,随后便朝我赔罪,我笑了两声说,人家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们什么都不是,便这么疏离,以后怎么办啊。


他说,我没想过……便没有说下去。或许他话里有话,没想过我们有以后,或者没想过究竟亲厚也会疏离落寞。现在想来那时只像自己早写定了所有的谶语,约莫怪不得造化弄人。


我若还是少年心气时,便要去争一争,亲亲热热地牵着他,去那些酸儒面前走动,让他们看看固然有至高至明的日月,可哪里有至亲至疏的夫妻。若是恩爱不疑,怎会忧愁这情分终究随着陪伴支离疏落。


想来这天下茫茫,如逆旅,如浮梦,不为一霎情浓,便无从留驻。但一霎光景落幕,底时又是一双燕儿各自西东,纵是一并投林去,究竟也不如少年时候了。

评论

热度(19)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