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从事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

迟迟春色

老母亲的后半段


麴风来写信给沙以文,一面祝她新婚快乐,一面骂禹仲混蛋,按着消息不告诉她。半月余沙以文回信送到,一面问麴风来准备给禹仲送什么生日礼物,一面催麴风来赶紧恋爱成婚。

不用自己做饭真好。沙以文如是说,我每次想镇西,就在想宁光逢会不会从来不洗衣服。

麴风来再回信,一面说联系了融卿恽,礼物就送些送钧州特产,一面跟着沙以文畅想镇西风光,最后认为可能不洗,但是可以不停买新衣服,具体可以问一问镇西军费开支明细。

一来二去到六月,麴风来又收到了禹仲回信,禹仲说,让封帧查账了,封帧说怪不得账目难看,要整改。另外封帧已经开始追姑娘了,请麴风来速速解决个人问题。

麴风来回信曰,废话真多,多晒太阳,仔细骨头。禹仲回信说,请我亲爱的阿娘麴风来速速给我找个爹以便回羽都照顾亲爱的大儿生活起居。麴风来转手一式两份寄到尚书省左右仆射处,融卿恽回信说,师殷说他管不了,请麴风来自便,以及他自己觉得麴风来不想被他叫娘。

麴风来收到信,看到这句时满身恶寒难忍,随手砸下去一块镇纸。在六月里麴风来写下了这个话题下头的最后一封信,最后一句话是,腊月里等着挨叨叨吧。她在信尾把笔头按在纸上,抬起来时发现笔毛已经龇裂到没法看了,想到禹仲又害自己废了一支毛笔,心中更加郁结。

后来沙以文不知道从哪儿看到这封信,又单独寄了一封给她说,我觉得信跟老融没关系,一定是她是想阴你回去,指不定是要干什么。麴风来接到信后仔细一想,觉得理当如此,但是狠话已经放出去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勇敢回羽都,老母亲从来没在怕的。

十一月底麴风来回羽都,城门口见了融卿恽和宁光逢。宁光逢苦着脸问:“谁让封帧查镇西账本的。”

麴风来说,哦,没事,师殷让查的。

宁光逢拿手盖着脸说:我就是想少洗两件衣服。麴风来怪同情地看着他,说,生财之道,开源节流。你跟禹仲说去。记得避开老融。

融卿恽咳了一声,然后说,你们刚刚说什么来着。

然后宁光逢就带着一脸苦色回镇西了。麴风来在羽都城门口见着他,问谈得怎么样。宁光逢说,我去了,结果正要说,融卿恽就来了,然后就成了除非我结婚,可以随份子钱,多的免谈。

麴风来哈哈大笑,宁光逢恨恨说,你也别笑,你也跑不了。麴风来从马车上探出半个头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就没在怕。

宁光逢说,你少诓我。麴风来说,我诓你做什么,你还是赶紧回镇西收拾香囊去吧,宁将军!


麴风来是觉得,平心而论,她确实没有诓宁光逢。打去年起头上,禹仲调给她的钧州长史就隔三差五给她送些东西,花草点心,一次送过一只鸟儿,连着笼子。身边的小僮子觉得好看,便挂在廊庑底下。那鸟儿日里见着她便啼唤,尾羽细细一痕,泛着些幽静的光色。

李谦大约半年来主城一次,本来是六月间述职,他五月便到,将生辰礼物送给她,又回去了。去年底禹仲下了道令,将李谦提到长史,他便常在归麟城内了。麴风来总介怀他是世家出身,不愿多搭理,李谦却也不多招她。麴风来想,总归自己不愿和世家有什么来往,如果今年李谦还要送什么,便拒绝了就好。

拒绝了怎么堵宁光逢的嘴?麴风来想了想,心说算了,不跟傻子一般见识。

她回到府衙中时,李谦正坐在正堂左下首处理公文,半个身子都快压到桌上,公文堆得比人高。麴风来老母亲心态突然发作,赶两步上去推推李谦肩膀道:“起来些,凑太近了坏眼睛。”

李谦登时抬起头,却又立刻垂下眼去说好,声音轻轻细细,颧骨上一片飞红。麴风来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人一样,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去,转回主座坐下看文书了。

处理完文书时天色近晚,麴风来捶捶腰站起来,李谦已经将下首的文书收拾整齐了。麴风来朝桌案上望一眼,见一门一类用一副木镇压好,摆得齐整,突然觉得这个长史其实挺好用。她道:“三月春耕,劝农的事情你来安排吧。”

李谦就着将西的日光朝麴风来看了看,然后说好,也是轻轻细细的。麴风来想了想说,春耕是大事,钧州水土好,养人,不发大水,今年就有好收成。

李谦略略一颔首,道,我幼年在阳州时,每逢雨季,海水灌河如果不能抑制,庄稼便会枯死。钧州确实是好地方。

麴风来听得颇有兴致,随口问道:“你在阳州待过?”

李谦颔首说,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在阳州住过两年。

麴风来说,你还挺熟悉农事,那之后这些事情你来责管吧。

她说得随意,李谦也不算计什么,一口答应下了。麴风来看着窗格外天色沉下去,便应付两句,自出门去了。

门外的廊庑下那只尾羽细长的鸟儿啾啁叫了两声,麴风来带笑的声音隐隐传到正堂里,李谦抬头望出去时,钧州的春天里云层堆叠如彩缎织锦,光色扑朔迷离。

五月里李谦又按时去麴风来私邸上送礼,小僮开门迎接他,李谦递上去一方木盒,鞠一躬便走。小僮将木盒子拿进屋里给麴风来,麴风来刚刚洗过头,正坐在窗前发呆。麴风来问:“李谦来了?”

小僮说,又走了。她上前将麴风来的头发捞起来,一股一股拧,麴风来打开盒子,看见一只草蚱蜢,编得紧实,好像被摩挲过很多次,也不扎手。她把草蚱蜢拎起来打量一番,颇觉玲珑可爱,便放到了一旁案上。

小僮甩一甩手上的水,探头看去,笑道:“麴姐姐,里面还有一封信呢,是不是给写给你的情书呀。”

麴风来好笑地拍拍小僮的头,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她把信展开,信上寥寥两行字,写了“以饮旨酒,以介眉寿”。小僮偷眼看过,疑道:“这个人常常给姐姐送礼,怎么写的话这么难懂,什么酒啊眉啊,他说了什么呀。”

麴风来歪着头思忖一会儿,最终把信收下,对小僮说:“他说他喝酒喝醉了把眉毛烧了一半,让我给他两天假。”

小僮哎呀一声,连忙道:“那麴姐姐可千万不要帮这个人,喝酒怎么能喝得这么糊涂呢?我还以为他是在……”她声音小下去,一会儿又说:“麴姐姐,你们会写字的人可真厉害,这么几个字,怎么就能说这么多话啊。”

麴风来哈哈笑起来,将信纸摩挲半晌,最后收回盒子里。转头说:“雀雀最近没事,就去学堂听学吧,家里离学堂也近。”

小僮说,去不得,去了麴姐姐没人帮衬着吃饭怎么办。

麴风来揉揉她的头问:“那我自己做饭好了,做好了给雀雀也送一份。”

雀雀说:“麴姐姐想得起来吗。”

麴风来一瘪嘴,竟然没有话可以回了。雀雀得意地哼了声说,识字我自己学,但是麴姐姐不能不吃饭。


六月余的天里,钧州天上头堆满了云,麴风来开始整夜整夜地忙,先是从科曹里头调人去巡防河堤,又要重核常平仓存粮,先给州里驿道上的驿站添备粮草人手,翻修了几处要紧的驿站房舍,又把这一年驿站常费并到府衙开支里,然后又自己去归麟城外面的一段河堤上走了走,把文书工作忙完又去见了乡老里长,把熟悉河务的人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雀雀提着饭盒子在门外张望好久,李谦从后面拍拍她说:“你先回吧,不然饭菜该凉了。”

雀雀戒备地看着他说:“麴姐姐还没吃饭呢。”她盯着李谦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看他模样顺眼,也便不再防备,道:“你叫麴姐姐出来吃饭吧。”

李谦摇摇头说:“我没办法。”

雀雀瘪着嘴说:“没用。”

李谦点点头说:“那我去试试吧。”

雀雀赶紧点头说:“那你赶紧试试。你都有胆量给麴姐姐送礼,叫她吃个饭也不是什么大事,快去快去。”她摇着一只伶仃的手,腕子上两支细细的镯子叮叮当当地响。

李谦便推门进去。麴风来坐在桌案后面,以手支颐,面有苦色,她听见声音也不抬头,只说送雀雀回家吧,我过会儿就回去,不用等我。

李谦愣了愣,说了一声好。他抬头看着麴风来,见她容色憔悴,心下不忍,便唤道:“大人。”麴风来不抬头,继续翻看文书,李谦便又唤了一声,麴风来说,好了我知道了,还有一些,我看完了就出来。

李谦要退回去,雀雀还要推他进去。李谦错错身子,雀雀急红了眼睛说,你得让麴姐姐吃饭!

李谦面色为难地说,政事第一,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雀雀直跺脚,大怪李谦没什么用,道,你真没用!人家送礼物送去送来就要结亲了,你连麴姐姐吃饭都劝不动!

李谦张张嘴,似乎要辩解,又被雀雀逗得发笑,最后说,但是我送礼物,也不图这些啊。

雀雀白他一眼,自己又着起急来,扒着门看了一会儿后,颇失落地转回来,在李谦旁边坐下说,不回去了,我在这儿等一会儿。黑云层层叠叠,像一汪浓墨漫漶山野。李谦将外间褂子搭在饭盒上,雀雀有气无力地看着他,问道,你送这么多东西给麴姐姐,图什么啊。

李谦不答,转而问,她说什么了吗。

雀雀说,上次说你喝酒把眉毛烧了,要逃班。

李谦抬头摸了摸自己眉毛,最后打哈哈说,那我眉毛长得挺快。

没有等雀雀回话,李谦又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东西……就是突然觉得这些小东西有趣,一开始是出于礼节客套……后来,后来希望她无时无刻不开心,但我愚钝得很,只好送些小东西,只要她开心就好。

雀雀不甚了了地仰头看他,却突然有冷意落在脸上。

李谦将她衣裙笼一笼,起身将檐下的鸟笼取下移到侧厢里去。雀雀朝主屋喊:“麴姐姐,下雨啦。”

那厢麴风来回道:“雀雀,我饿啦。”雀雀欢欢喜喜地道好,将饭菜提了进去。


索性钧州今年没有大雨,麴风来准备老半天,用上一小部分,究竟也觉得不白忙活,心情好得看谁都顺眼,李谦给她寄了一束新抽穗的稻子,揭开盒子时草茎带着土腥气的香便盈在鼻端。她闻着开心,转手将禹仲送她的生辰礼物里一盒香丸寄了出去。月底禹仲寄信来,打头嘿嘿嘿三声笑,看得麴风硬生生在八月里惊出一身寒意。禹仲一封信嘘寒问暖好不关照,总结起来也就三句话:

钧州厨子做饭好不好,没地方和李谦去吃饭我把御厨给你送来;

钧州湖里鱼多不多,鱼不够我从羽都给你送鱼来;

你那儿小玩意儿够不够送,不够我立马拉三车来钧州,你可劲儿送,不用省。

麴风来把信纸拿到檐子底下,李谦送的鸟儿兀自啄着食,太阳光把灰蓝的鸟羽照得莹莹,麴风来突然给气笑了,将信纸一角递到食槽里,鸟儿受惊跳开,她又把信朝笼子里塞了一点,鸟儿黑圆的眼睛看着她滴溜溜转了两圈,便怯怯向前凑,对着信纸啄一口,一口啄不破,两口吃不下,便恹恹背过去,委委屈屈叫了一声,连尾羽都耷拉了。

麴风来哈哈一笑,却突然觉得自己好无聊。蝉鸣一声拖得一声长,冰盆和扇子都解不了热,她将信纸摁在檐下,四处走动了一会儿,却越发觉得溽热不遣。

雀雀抱着果子走过来,将白瓷碗递给她,道:“麴姐姐吃点吧,才洗好的。”

麴风来摸摸她的头说雀雀多吃点,我早饭吃多了不想吃。雀雀咬着一颗梨说,麴姐姐不热吗。麴风来说,还好,总比羽都那个热出病的傻子好。

雀雀拿手给自己扇风说,我好热啊——要是永远是春天就好了——雀雀挑着眼睛偷觑她,嘿嘿笑,说,春天可太好了。春天哥哥就来给麴姐姐送礼物了。

麴风来戳戳她说,还叫上哥哥了,小孩子家家别乱说。

雀雀说,我哪儿乱说了,麴姐姐你不高兴见他啊。

麴风来说,也没有,但是……她一时没有说话。麴风来想其实她没有很想见李谦,但是见得着未必是坏事,至于别的,也没什么别的吧。

春色三分,七分还在,盈盈眉眼。


麴风来兀然想起禹仲说这句话的肉麻姿态。三月初她回羽都去取材料,当时禹仲坐在桌案后面,批了一半的奏折也放下,看着麴风来,说,偶尔老母亲也该干点别的。

麴风来说,这么急着卖我啊。

禹仲就开始笑,然后说,不卖,但是我希望我的好阿妈麴风来可以多笑笑,可以活得更快乐一点。如果你要说你很快乐了,那我要说还不够。禹仲说,可能听起来不太像一个皇帝该说的话,但是我确实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在是一个皇帝之前,我首先是我,你们是你们,然后才是其他。

麴风来说,你这话说出去明天就有人参我本子。我这算什么?奸佞惑主?

禹仲大大咧咧地靠着麴风来说,这是我孝心一片天地可鉴。谁惹我的老母亲生气了,我就收拾谁。

麴风来一巴掌糊到禹仲脑袋上说,正经说话,这怎么能成。

禹仲说,你开心最重要,别的事情都可以缓缓。宁光逢那个笨蛋我是不指望了,但是老妈妈么,我总要操操心。

麴风来拿手指头戳她,说老融给你惯的,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是这种媒婆性子。

禹仲说我哪儿有,他惯我又怎么样嘛,难道他不惯我,我就不能操心你的事啊。

那厢融卿恽推门进来,看见麴风来先愣了愣,然后就笑起来,道:“我说怎么人都找不到,原来是在您阿娘这儿。”禹仲伏在她颈边憋着笑,大喘气像头牛,麴风来被酸得倒牙,兼以被融卿恽一声娘震得四魂五体飞天外,登时颇嫌弃地推搡着禹仲说哎还是别离我太近,傻子会传染。

禹仲站直了身子,憋着笑,强作正经地看她说,娘啊,我看李谦其实挺不错的。你知道我其实不介意你开启人生第二春……

麴风来难得对她翻起了白眼。

禹仲牵着融卿恽出门,临去前看麴风来,眨眨眼睛说,三分春色,七分还在,盈盈眉眼,你多看看啊。随后她离开——又没有完全离开,麴风来只听见她憋着笑说我好酸啊,哎呀,我还嫌老崔头酸,我怎么这么酸,哎呀,真受不了我自己。

麴风来踱出门去,檐外老木暗生新叶,春天似乎就要到了。

那厢禹仲还在说:“今年的春天来得好迟啊——”

融卿恽说:“但是春天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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