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从事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

旦暮相逢 见日弄月 日月才子情人节60h 13:30 风月贯

风月贯

 

 

零、复别时

八阵滩头,四弦已退去,无忌隔着半条江立在浪头上,衣裳不沾半点水痕。谈无欲垂头,胸口隐作起痛,却运不动功力。他抬起头去看无忌,无忌凌虚踏水走来道,此间不宁,同悌速去。谈无欲看了看无忌,垂下头去说,我不是你,你却也不像你。无忌弯弯的眉毛倒撇下去,过了会儿开口说,半斗坪上百年同修之谊,同悌缘何不顾惜?

谈无欲将头抬起来,江水盖过他半身。他后退半步,由下去睨无忌的眼睛,说,谈无欲本就如此。无忌摇摇头说我不懂。无忌蹙着眉头,眼睛半闭着,嘴巴微微张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复又闭上了。谈无欲朝着无忌冷笑一声,道,无忌天子一日为天外方界主,便一日不会懂谈无欲。

无忌身形顿了顿,旋即退开半步,江风荡在他身上,凌虚而如仙神在凡。停了一会儿,无忌道,今日后,同悌再不收手,八阵滩头当为同悌绝命处。谈无欲正要说出话来,无忌便舒袍袖,片刻之后,滩上只剩滚滚江流声如雷震,江风席卷,天地呺然作悲声。

半斗坪冷寂许久,此际忽而亮起一星灯火。无忌与谈无欲二人乍现在半斗坪上,同走入一间修室里。无忌点灯时,谈无欲突然有些恨恨道,居然是你。无忌转过身来笑了笑,说是我。谈无欲挑着眉,半晌问道,为何是你。无忌说,劣者一是感怀同悌功力深厚,如此埋没八阵滩头实在可惜,二来也有事情想问。谈无欲坐到桌边,干干地开口说道,你果然是多事的那个。

无忌亦拂袖坐下来,转眼间已换了副模样。素还真道,我以为谈师弟才是最多事的那个,既多事端,也多牵挂,不同我自在。谈无欲忿忿然道,你若说自在,那素柔云如何,独眼龙如何,含愿台如何,今日之事又如何。素还真用手捻动草芯子,片刻后灯盏亮起来。他看着灯盏,灯盏照他半截的脸,他想了会儿说,如此说来,是我妄言托大。只是天外方界事,今日之后同悌若还不收手,便是自寻祸患。隐隐一星火跳在他眼底,晦暗的火光下谈无欲与素还真两边看不分明。良久后谈无欲说,我先前话说错了,无忌不是素还真,所以无忌不会懂,因为素还真看来,也不懂。

素还真抬头看谈无欲道,劣者从来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真正懂了什么。只是,素还真端坐着闭起眼去,道,下山前次我同你别过,你那时说你出山来只为同我争先后,如今也是如此吗?

谈无欲笑一笑,脸上很快静下去。一贯如此。谈无欲说,我和欧阳上智合作也好,和无忌自相残杀也好,敌对傲笑红尘也好,这些都无所谓。天外方界于我从来何止于六弦,也不多于方界,我只求胜,不求其余。

素还真闭了闭眼睛,长舒出一口气来。他睁着眼,在被影子埋去一半的光里看谈无欲坎坷又崎岖的身形。素还真道,天下奇异如何多,我自认不胜傲笑红尘与一页书,甚至多有不如欧阳上智处,你为何不同这三人争胜负。

谈无欲很冷地看他,一派清寒的面色像结一万年的渊冰。素还真修到忘情圆满的份上,也怕偶然入眼的风寒。素还真说,难道同悌眼里我竟有胜得他们处吗?谈无欲迟滞地垂下头去,他两鬓的头发左右摇移一瞬,说道,我说过,这天下只有你素还真配与我一争高下。素还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拂袖灭了灯火,面上微微一息风动,素还真道,要是此后真的无路可走,不妨来翠环山找我。

一道声音遥遥地递来,道了句是吗。

后来许多时日,素还真不曾专去见谈无欲,他有不可计数的事情要做,间或有一部分和谈无欲打来斗去的事情。素还真活得虚情假意,救死扶伤的事情久做便多一分习以为常的寡淡。他修无情道,无情便目下无尘六根清净,谈无欲当首劈来一剑时,素还真才放下空无的念头去同他打斗。再后来他不太能见到谈无欲了。

早年间谈无欲曾舍予他一叶万年果,秦假仙在南武林见到素还真时,素还真问秦假仙是否记得那叶万年果在哪里,秦假仙愕然说你竟还有此物,随后同素还真提了提谈无欲的近况。在半缘君那里,秦假仙说,没了功体,想从半缘君那里问些事情。他摸了摸鼻子,看素还真没什么变化的表情又接着说,我见过他,不太像他了。素还真喔了一声,说省得。秦假仙便不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秦假仙又说,听说是去寻你们师父。素还真在赶路的半途,头也不回地说,要是找到了师父,于情理我当回半斗坪一趟。秦假仙嘿笑一声,怕你回去时,他已不认得你了。素还真偏偏头说,此话怎讲。秦假仙赶紧说,没什么,他在气头上呢,见你也不认的。闻言素还真便转了回去,只道事态紧急,还当先赶路去。

这一切发生在谈无欲从无忌口中知道八趾麒麟的踪迹以后。他在易水楼吃了不小的亏,最后决定与白云骄霜和忘年一同去截杀傲笑红尘。八阵滩头江流石不转,最后谈无欲只是在想当初素还真扮作无忌时似蹙非蹙的一双眉眼。

尔后他空空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无忌的脸。无忌弯弯的眉毛自然地舒展着,谈无欲拼凑不出一份似愁似蹙的悲状。无忌不无悲哀地问他三才子步入江湖,只是为了自相残杀吗?

谈无欲说,你把功体还我,我便告诉你。无忌弯弯的眉毛倒撇下去,说,我当初已经救过你一次,现在又救你一次,难道我还能救你第三次吗?

谈无欲说,我哪里需要你救我,是生是死,端看我自己造化,何需你们插手。无忌阖着眼睛,似乎在看谈无欲,又似乎没有在看他。过了一会儿无忌说,我还需诛杀魔魁,功体的事还待功成后论。谈无欲说,你不如请我去杀魔魁,我行此事,易如反掌。无忌偏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谈无欲有些萎顿地坐着,失去功体后形如凡人的身体让他感觉到不适,肩胛伤口的疼痛牵制了四肢的行动。谈无欲感觉无忌在看他,兔死狐悲,鸟尽弓藏般地看。无忌转开眼睛问他,我们师兄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好说,谈无欲有些僵硬地笑道,你怎么想,就是什么。我当你是师弟,你大概不当我作师兄。无忌道,那你与大师兄之间,又如何是死斗的关系?

是这样?谈无欲笑一声,本来并不是。我从来只求高下不论生死,只是素还真催逼于我,你也有愧于我。无忌有点悲哀地说,无忌自认不曾行错事。谈无欲说,错了也不觉知的,天下大义面前哪儿有什么对错。无忌似懂非懂道,师兄既然也如此说,那还责备我愧负师兄吗?谈无欲说,错了就是错了,大义在前,错还是错。你们只是都忘了,但我都记得的。

无忌道,那修道数百年,究竟是你求权求利便对,素还真求生求死,我求清求静错吗?谈无欲闻言回头看无忌,最后说,算了,和你也没有关系,你告诉我师父的事情,这事便算了。

无忌看谈无欲时,恍惚觉得谈无欲与素还真形影相叠,但谈无欲总还是谈无欲,无忌不能解自己的念头,但他目下首要去诛魔魁。谈无欲问到了师父八趾麒麟的消息后,只身一人去了丐帮,再没了下落。

无忌和素还真一样,有太多的事情要愁,有不尽的事情要做,于是谈无欲渐渐也从无忌的眼底消匿了,只是无忌在身死前如临水观花的闪隙光影里,偶然想起了曾经师兄弟同称驱驰,三光共照的日子。


 

 一、不相逢

半斗坪的日月都长,谈无欲过得懈怠,许久不计算时日。失去功体后谈无欲并非没有发狠想过重修百年,只是每每坐不到半日,他便觉心焦神躁,一身入泥牛在海,倏忽泯于天道,沉浮不定,不可久寻思。今日的半斗坪只余他一人,八趾麒麟从半缘君处救他出来,让他在半斗坪等待自己寻回再造之物,谈无欲便在修室中等待,只是不知道八趾麒麟何时回来,他彻底懒下来时便不愿意一一细想前尘,更不愿知山外风云几度更变,如此便每日醒醒睡睡,打发许多时间。

一日睡去时谈无欲想其很多年前学道时候的事,他读到一段庄周梦蝶,同素还真说梦得蝴蝶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事,做个梦就悟道了,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素还真笑他说你岂知自己也是求不得的那一个。谈无欲摇了摇头说,我梦见过了。

很早之前他也梦见过自己变成蝴蝶,那时候他还很小,记忆已经远得像另一场梦了。

修到第十五年时,谈无欲生长渐渐慢了些,拿半斗坪下不入道门的凡人模样来看,说大一些,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说小一些,是九岁十岁的孩子,也不差几分。素还真拿拂尘的样子显得很沉稳,谈无欲不总是乐意他俩一并下山去。他努力想对山下的菜农说他是师兄时,菜农便分给他一粒果子,夸素还真说小道长的师弟真灵气,将来有大成就啊。谈无欲别别扭扭地啃果子,素还真就笑,说老人家看得准,然后带着谈无欲离开,重新回到山上的世界去。

谈无欲问素还真,为什么你看起来比我大。素还真揶揄道,我本也比你年长。谈无欲说,这没道理,法相皆空,这算什么道理?素还真笑他,你现在可不就在拘泥法相,怎么便无理。谈无欲自己和自己置气,过了会儿素还真走近了问他,还在生气?谈无欲说,我不生气。素还真见他板着一张脸,笑了声说:师弟最好是不生长了,人长大了,就不会再变小了。谈无欲瞪他一眼,说那你也不长大,我就答应。素还真笑道,这事可不由我。谈无欲便自顾自坐了下去,闭阖双目,继而神思渐凝,运于气海,沉于丹田,复行循周天,轮转阴阳,去尘拂身,明心见性,继而觉天道莽莽,万物杂陈其中,不复知所由来路。

他运气几个周天后睁开眼睛,衣发无风而动,展臂时竟觉得分外轻盈。他心血来潮地叠合起双手,屈张指节,交叉并作蝶翼的模样,在亦真亦幻的迷思里他好像真的是盈盈展翅的蝴蝶,世界极精微而尽广大,神思几入于大道之内,玄游于八极之中,骋目凭心,尽逍遥之能事。

隔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人,短小身材,鹖冠窄袍,作武弁打扮,似乎展卷在看什么。谈无欲朝那处靠近时,那人突然回首,谈无欲见得一双空空的眼睛顾盼而来,瞬息百感千情交流心头,大道千万并驰眼前。他挣扎了一下,发觉自己原坐在桌边睡去了,修室内空得冷清,山风从半斗坪外吹送一息幽香盈盈。

后来他私下问过八趾麒麟,问此是大梦幻或大机缘。八趾麒麟想了会儿说,修道上的事情,说不清空花幻梦假假真真,便是天作良缘,也不定什么时候再见到。谈无欲垂着头,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八趾麒麟道,我私下来问,便因我不求道门上的大精进,也不求证道飞升。师父说素还真胜我许多,我不认的,我有长过素还真处,师父当省得的。目下胜过素还真一头,便是我于道法的一大进。

八趾麒麟见谈无欲不算得多开心,心知他与素还真之间向来两相计较不下,便安抚他道,庄生梦蝶的事情,说不明白,万物大化是一体的,这也是道门,老二修行几年便有这么大造化,也是很罕得的。至于素还真,素还真应修不得这一门。谈无欲听完稍稍开心了些,便离开了八趾麒麟的修室,此后日月无数,他渐渐忘了年少时白日发梦的景致。

后来八趾麒麟大约还说了些什么,谈无欲也不记得了。大约是指点了他一些法门,他一早明悟了,便也未曾仔细听取。他修成天下罕见的奇异本事,统文领武,挥斥一方,那时谈无欲想这武林许多事情果然不如同素还真一争高下有趣,仙棋岩、名人榜如是,文武贯、风云录如是,欧阳世家如是,天外方界也不过如是。如有它念,一一数来,无不是锥心泣血事,譬如谈笑眉,譬如接天道,譬如冷剑白狐,譬如沙人畏,譬如金鳞蟒邪。

细细想来这一切远的已去有百年,近的也过了许多春秋了,渊泽堆田,青峰夷海,谈无欲醒醒睡睡不得安稳时,转头去看窗外天色,平白觉得惘然。山外大约又开了花,他记不得当年偶然闻到的花香究竟如何,也很多年不留意一花一叶的事情了。他如今山外高卧,醉醒一念,自在逍遥的日子百余年未有,却开始想当时一息香何如。

他披衣出得门去,想见山外青春光景。


 

 二、贯不疑

山外急雨复轻烟,谈无欲出得山后被山风推着朝北走,他经过山口时想到少年时同素还真同下山见到的集市如今再不见得,也许是在世事动乱里面一早消泯到寻无可寻。他继而向北去,山下是料峭的早春,亘北则是冰封的穷冬。谈无欲走得松快,半路于一天的风雪里望见脚边乱石滩头未化的雪中开一株细小的黄色花朵,从满眼冰白中显出轻盈的明艳。谈无欲停下来仔细看时,身后有人同他搭话,说这位朋友,半斗坪怎么去?

谈无欲一惊,回过头去,见一短小萎顿老儿拄杖立在他身后,冬衣裹得圆满,皮肤垂皱,看不清五官。谈无欲道,你是何人,往半斗坪去所为何事?老儿说,我许多年前曾留一花叶于半斗坪,今次前去,盖为取回我物。

谈无欲道,半斗坪主人八趾麒麟从前也好侍弄花草,你所遗之人乃是八趾麒麟否?

老儿说此是何人。谈无欲道,那应是无忌天子,无忌天子并不在半斗坪。老儿便说,我曾听过此人,却也不为寻此人。谈无欲想了一会儿,略防备道,如寻素还真便不应上半斗坪,半斗坪外徒渡师,他一早不回半斗坪了。老儿用手去捻疏落的胡须,想了一会儿说,不应是这一人,我所遗物乃天下奇花一叶,这个人不合适,我确不曾相送。

谈无欲摇头道,你上半斗坪,是为寻人取物,还是杀人报仇?如此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半斗坪还有谁曾收留你奇花一叶?

老儿道,百年之前,半斗坪上小儿收留我物,百年之后,我物已长成,我自来一观。

谈无欲道,半斗坪上百年之前只住师徒几个,天下皆知,你要寻哪一个?老儿说,小师弟是也。谈无欲冷然望一眼,道,半斗坪小师弟乃是无忌天子,人去向不知,身死也说不定。小老儿连连摇头说你是诳我也,我那天下奇花分明将成,我特往一观,我的花是生是死,我岂会不知。他似乎为谈无欲说得疑虑起来,一时间掏出一卷册子翻翻找找,谈无欲看了一会儿,心下便了然了一些。

谈无欲动动嘴唇,缓了缓道,老儿,你的天下奇花,是个什么花,生得是个什么模样?

老儿笑道,天下奇花,便是天下奇花,至于什么模样,我不识得。

谈无欲道,你道是自己的花,自己不记得是什么模样?小老儿笑道,天下奇花,随意赋形,无色无形,也是有可能的。

倒真是奇花一种,谈无欲冷道,你当初为何留它在半斗坪上?

老儿道,当年半斗坪上一小儿梦我也,小儿根骨自在,只困一个情字,正是我那奇花所生的佳处。

谈无欲默了一会儿,一时无话。他说半斗坪上果有此人?当初当年万点金星与单锋剑也曾客宿半斗坪上,你所寻小儿,世事沧桑,许一早湮没也未可知。

老儿没说话,好像在看谈无欲。谈无欲有些不自在地牵了牵衣袖。老儿说,奇情生奇花,先因结后果,我名贯不疑,为写完一册风月贯,特来此地寻谈无欲也。谈无欲悟也不悟?


 

 三、自怀思

谈无欲睁得眼时,人分明还在半斗坪上,正在他居室的桌边,仿佛又是一场白日大梦,醒来时雨从大开的窗外吹落到他脸上,转瞬没去了。外头一两声偶至偶去的鸟啭莺啼,同漠漠林烟中时起时落的簌簌声有唱有和。旁有人说,风吹万窍,合是天籁也。

那老儿立在门边,见谈无欲醒转,便在桌边坐下道,你可省得从前的事情了?谈无欲道,我百年前白日曾梦为胡蝶,见一鹖冠人展卷,而后便醒来,如此你便是当年那人。老儿颔首道自然是我。谈无欲盘坐在桌边,长舒一气,转道我当时如何梦得,贯不疑又是何人?老儿立在桌边,拄杖想了想,踱开步子道,百年前我一花匠也,莳花时得道其中,入了道门修法炼形,后来我欲著书一卷,便闭门写书去。你所见我时,我那奇书正要写成,独缺那一株奇花无从下笔,你入境中,因果便在你。

谈无欲笑一声,道,原来如此,我当初以为自己证得大道,得无上大机缘,原来是入你化境中。你说天下奇花,那奇花何如?老儿说,我看不见,但奇花确在你身。

谈无欲睡久了的身子半边麻软,于是有些疲惫地摆摆手道,我数年前失道体,你那奇花如需什么根柢供育,怕是生长不起,你若还要写那奇书,劝你早日替奇花另寻高就。小老儿嘿然一笑道,这便是你褊狭,天下奇情生奇花,你道体有亏,于奇花有什么干系。谈无欲似笑非笑道,那你便更没盼头,我所修大道无情,你这奇花果在我身长成,怕是你花叶分不明。老儿道,我种了两百年花,这等事也不至错看。不若你让我一见这奇花,嗣后我便将花赠给你,你说你道体有亏,则奇花可补。

谈无欲闻言便毫不犹疑应下,他道,那让你看花,你要怎么做。老儿说,须你再入境中,境中可见此花模样。只我境白日飘忽,门道难寻,你须白日大梦时,念下我名贯不疑,自然入得境中。谈无欲闭了闭眼睛说好。

长此老儿贯不疑便在半斗坪住下,他偶同谈无欲聊些积腐的故事,偶替无欲和八趾麒麟侍弄他们从前种下的花草。谈无欲睡得更多,却不多发梦。他有些恼恨,后来索性不睡了,坐在窗边看山外雪积一层,开化三分,云卷半天,风彻万里。贯不疑在坪上的菩提树下见了许久前所刻鸡行五步,狗吠三声的字样,殷殷去问谈无欲万点金星拆解如何。谈无欲说,不管如何,你当去问素还真,不当问我。贯不疑道,素还真究竟是何人。谈无欲道,素还真就是。

他没说下去。

贯不疑看了谈无欲一会儿,嘿嘿笑了一声,又出门去菩提树下翻起筋斗玩。一会儿自己玩累了,出修室去睡觉,谈无欲坐在桌边想一会儿,想不出个究竟。素还真是。素还真不是。八趾麒麟是师父,无忌是师弟,谈笑眉是妹妹,沙人畏是仇人,欧阳上智是敌人。素还真是。素还真不是。

素还真是师兄,他不情愿全认;素还真是朋友,他想起素柔云时便生恨意;素还真是敌人,半斗坪百年同修,他不能释怀。许多年前未下山时,他同素还真争高下,许多年后又在半斗坪上,谈无欲想银刀太妹、少爷刀、白文采、秦假仙、分不开和半缘君。许多年前谈无欲说下山只为同素还真一较高下,许多年后谈无欲思量数年中事却想不出究竟来。素还真舍素续缘,谈无欲不舍谈笑眉。素还真舍素还真,谈无欲便不再去想了。他望眼万山间,万山如万山,积雪映秀林,万物如万物。

谈无欲朝窗景边缘那一棵菩提树看,那树如今生得端直高大,从前他和素还真戏耍时刻下的字样不知道随树长到了何方。上官乐和宇文天如非当年曾留字半斗坪,或许他也不记得此二人。贯不疑道法精深,身法却拙稚,谈无欲一时兴起演给他看几种剑招相斗法,贯不疑喔喔喔地叫好啊真好,自己一分学不来。谈无欲以手支颐,眼观山外风吹絮,渐渐又睡过去。


 

 四、千般事

那棵树还很小。

八趾麒麟捻着树叶子说,此乃菩提树,坐化因果,尽在一花一木中。素还真哈哈笑道,这树较我身量一半不足,道如在其中,道体便玄妙不可参。谈无欲抱着手臂说,天道无常,岂能向此间寻。素还真多说了两句,谈无欲便急着举木剑同他打斗起来。八趾麒麟怕他二人踩踏伤根苗,挥手斥他们往远处去,二人便打打闹闹地走开了。

那厢二人拔出剑来打斗,一拆一解互有来回。远远只见得一黄一黑两道影子翻飞不定,谈无欲一时用剑柄使巧磕了素还真的头,素还真便耍诈用剑戳回来。二人打得一会儿互相置气,一会儿又斗成一团,八趾麒麟看得忧心,当晚便说互斗为解道法,打一打无不可,互斗为取性命,是天下间一等不可行。谈无欲下午输了素还真一筹,此刻愤愤道,待我取得我剑,我便取素还真命去。素还真为谈无欲算学上赢了三分,也怏怏道他日同斗,死生尚不可知。八趾麒麟大叹其气,遣他二人回室中静坐以练心性。

菩提树生到有八趾麒麟一人高时,无忌同八趾麒麟一道立在树下看素还真和谈无欲相斗。二人执剑为方圆步,转捩不定,谈无欲先驱,素还真跺地退还半步,旋到谈无欲身后又半步,所出一剑为谈无欲后手劈断。素还真收剑再退半步,自向前出一剑,谈无欲借此剑势而合身前仆,捻诀而化掌转攻素还真肩头,素还真横掌相阻,合身下沉,转瞬之间互替方位。谈无欲换左手握剑,以巧相击,素还真拆得十余合,随虚漏一回,谈无欲反退,素还真随前倾势一跃而前,谈无欲已绕去他身后了。

无忌看得尽兴,在树下鼓掌叫好,谈无欲面皮薄红地走回来说,好什么,素还真耍赖皮。素还真随而过来,笑道岂是我赖皮,是你先用左手。谈无欲犟说应变万机,本是为打斗练剑,岂有不用双手之理。八趾麒麟点头说各有进益,拆招比合招练得熟。

谈无欲道,不练合招,我同无忌练去,无忌连忙点头说好,八趾麒麟说,无忌同你打也无用,你俩是参差剑,长短高下差许多,怎么打。谈无欲道,那我同无忌打坐去,总之不在这儿待了。说罢他牵着无忌走开,八趾麒麟拦不住,回头看素还真道,你剑招不错,剑意却不如老二,是为何。素还真道,竟有此事?八趾麒麟道,老二想打赢你,故用剑轻不失于谨慎,你剑招不快,本来只胜一个稳字,如今单论打斗,是无欲胜你一筹。

素还真抱着剑道,我不知。八趾麒麟道,你还当和无欲练合招,道法各异,大道同一,倘是觉得入道艰涩,不如以他山之石攻玉。素还真便点头称是。尔后八趾麒麟便催他二人勤修身法,谈无欲与素还真二人存心要一较高下,便较劲似地修习。一两年后素还真突然泄气也似,每日懒怠地坐着,对着不知所云事发呆。无忌在山上住的第三年,八趾麒麟替无忌开蒙,素还真手持净瓶立在后首,八趾麒麟牵着无忌过来,让无忌叫大师兄,无忌叫一声,素还真没什么表情。谈无欲握一叶菩提树对立一侧,无忌不等八趾麒麟牵引,自跑去叫二师兄,谈无欲轻快地应了一声,无忌抿着嘴笑,八趾麒麟转头看素还真,一时没有说话。

当晚素还真坐在菩提树下,一线月亮在远处山峰的顶上似有若无地飘动,八趾麒麟在自己屋里看见,心说待过三日,若素还真果无进益,他便去相劝一二。隔日素还真面色无异地坐在修室里打坐,八趾麒麟看了一会儿看不出究竟,心下还是疑虑,又转身离开。他去前屋看谈无欲时,隐隐发觉出一些异样来,谈无欲神思浑实,精神不散,周身精气凝练,以此进路成效不可计量,而素还真虽坐下,但心思全不在道行上,八趾麒麟心下有些不确定的计较,过午时催素还真和谈无欲往坪上斗剑法而去。

二人仍作方圆步,素还真先攻,谈无欲试过一招,旋退而复进,从下路击,素还真撤手挡一剑,谈无欲再退再攻,剑招凝实,剑尖流光万点迸散飞星,素还真撤剑进退应对,两人越打越快,无忌逐渐看不分明,八趾麒麟觑着眼睛,喔一声。素还真忽而后撤,如数年前一般以进退间势前跃而劈下一剑去。双剑相击作嗡鸣声,二人各自退开。八趾麒麟点点头,没说什么,谈无欲也无话说,素还真点点头往树下坐。八趾麒麟说,你二人有无相生,正是好道理。

谈无欲道,这算什么道理。

素还真说,正没有什么道理。

八趾麒麟心中有了定数,放他二人休息半日,自己下山去买酒喝了。

无忌同谈无欲说师兄使剑好轻快,不知怎么练得。谈无欲叫无忌夸得飘飘然,便就着菩提树一片荫坐下同无忌拆解起剑招。素还真盘坐在一旁听,偶尔说上两句。八趾麒麟回来时只见得素还真一人在树下坐着。八趾麒麟道,老大,你两个师弟呢。

素还真道,进屋里玩去了。

八趾麒麟喔一声,道,老大进来于道法上进益不可量。他想了会儿,又叹了口气说,我问老大,大道无情怎么解法。素还真托着腮望月亮,一会儿说,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八趾麒麟说,你猜老二怎么解?素还真笑了笑说,师弟是不服命的人。八趾麒麟说,你哪里是服气的人。素还真便只是笑,八趾麒麟想起识三世的话,想此间种种事自己有大不如处,便径自回屋去了。

菩提树长到寻常大小时,上官乐、宇文天偶然路过半斗坪,见素还真与谈无欲在树下用木剑打斗作乐。谈无欲打得兴起,为上官乐打断道,你二人根骨正好,我欲传你二人剑法,你二人学也不学。谈无欲负剑而立,道你乃何人,宇文天拦道,我也欲传法你二人,不如你二人一人学一种。素还真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话,谈无欲道,你二人也欲传法,当真误人子弟。上官乐怒而拔剑邀战,谈无欲施施然横木剑身前,上官乐恼恨劈来一剑,谈无欲手下木剑翻飞,先用三剑击退上官乐来势,再顺势而合身前仆,用快剑击到上官乐无应对处,最后松松劈下一剑道乃是你不如我。上官乐恼恨道,是你小儿使诈,不如同宇文兄再打一场。宇文天不意上官乐如此拖累,但他素用重手使剑,对谈无欲未必没有赢路,便也应下。素还真走上来,挡开谈无欲半步道,我同你打,你若输了,学得狗吠三声,我便教你剑招。另一人鸡行五步,我便使师弟传法给他。谈无欲啧声道,你可不要败阵,下了我的名声。素还真笑说,师弟赢了,师兄怎么会有输的道理。宇文天不以为意道,你便先攻来。素还真便提剑虚虚刺出,宇文天不想他剑招虚浮如此,以为上官乐斗败实出大意,便甩剑快攻而出。他所用剑凝厚,本少逢对手,如今见素还真只退不攻,则更使下意气打起快法来。他见素还真只是别剑两侧闪躲,便在素还真挡下他时忽而侧身更进,一剑刺向素还真眉间。正此时素还真忽而卷衣袍白鹞子一样翻起,使巧打开他剑尖,并逼剑到他喉头间道,是你不如我,剑得于厚失于厚。宇文天道,我确不如你,但请你赐教。素还真应道,你按诺行事,我自然教你。

后来谈无欲要他二人下山前在菩提树上刻下“宇文天菩提树下狗吠三声,上官乐半斗坪上鸡行五步”的字样,他二人辞行下山去,素还真道,无欲想出山吗。

谈无欲说,还早。素还真应了声,说也是。谈无欲道,我出得山去,必要做天下第一的。半斗坪上我叫你师兄让你一头,出山之后,我便不再相让了。素还真笑了笑说,那时候大概不是你会否让我一头的事情了。谈无欲道,如何便不是你压我一头我压你一头的事情,左右这天下便只有你配同我一争高下。

素还真笑起来,眼睛盯着谈无欲看,看了一会儿将眼睛闭上,笑着说,那时候天下便不止你我了。

菩提树长过屋檐时,素还真学走了八趾麒麟不传的招式,下山去了。谈无欲不知所以然,同八趾麒麟别去,也下山去了。

树荫下无忌陪侍在八趾麒麟身边,谈无欲负剑同他二人辞别。八趾麒麟道,老二,从此你眼中,不要再只有素还真。

谈无欲道,我下山只为在智计武功上同素还真一较高低,武林中事翻覆即定,岂是须我多留意的东西。八趾麒麟叹了口气,谈无欲道,我胜过素还真时,便回半斗坪上来陪你老人家喝茶。无忌浑不在意道,大师兄二师兄早日归来便好。谈无欲应好,转身下山去了。

八趾麒麟说,这颗树已经长到这里了。

 

 

 五、复来归

谈无欲醒来时,半斗坪空空荡荡,只余他一人,那棵菩提树高出屋檐许多了。他步下堂去看那树,在树下拾到贯不疑落下的书册,上题三字风月贯。谈无欲抬头去看菩提树上曾经刻下的字,他绕着树走了好几圈,最后在稍高处看到几笔斑驳刻痕,已无可识是当年所留的两行字,还是闲来随笔所画的痕迹了。

谈无欲展开书册,书中所记类同花谱,记朱雀台,细蕊含春,朝生暮死;记银刀,刺生花上,花生峭崖;记流云,色如霞飞,朝合暮散;记笑眉,花开堪折,自伤根柢;记愁月,凌波自在,复无寻处。最后一笔记天下奇花,似有还无,似无复生,不盈不败,不盛不衰。

谈无欲合上书去,时候近黄昏,半斗坪渐渐暗下去。他靠在树下坐了一会儿,心头澹净,山头慢慢亮起一轮月,谈无欲便去看月色,清寒圆满,圆也是缺,亏也是盈。他看了一息,转头去山下买酒喝。山外到了春末,野花野草自在生,一二枝凋敝,七八朵蓬勃。车辚辚马萧萧,花叶低垂,俄而复长起来。

谈无欲上酒馆前去看了看,转身走了,他并不想喝酒,于是又朝前走。小巷拐角里睡着个老乞丐,一旁躺着小乞丐,谈无欲看了一会儿,转头见小食铺老板的家犬从对面酒楼的门里叼了陈菜里的肉吃去。他走了一会儿,又回山上去了。山上冷清清的,没有点灯。他进屋中,一时寻不到贯不疑留下的书。转头忽然又见到许多的花许多的叶,一只蝴蝶踞在一朵合抱的花上,转而飞去了。

门口素还真喊他道,师弟。

谈无欲便回头看,素还真穿一身黑道袍,白毛绲边,还像刚下山时的模样。谈无欲问,你回来做什么。素还真说,听说师父回来了,我来见师父。

谈无欲道,你来得不巧,师父出门去了。

素还真说,那我等一等。他便到桌边坐下,谈无欲点起灯盏端回来,素还真坐在灯下,抬头看他说,师弟近日在半斗坪,可想到了些什么。谈无欲对坐下说,半斗坪前几日住了个老儿,名叫贯不疑,说来看他的花,又同我问当年宇文天和上官乐的事情。

素还真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没琢磨出别的,单传一二式剑法,想霹雳门血案,也算好事。谈无欲一手支颐,一时没有说话。素还真便也默下去。过了会儿谈无欲说,道法上谈无欲确实不如素还真。道理上是素还真不如谈无欲。

素还真说,无欲这话怎么解。

谈无欲哈哈大笑道,不必解,因为事实正是如此。你修大道无情,我已不居此中,你如何与我比得。素还真朝他伸出手去,手形像一朵半开的花,花心盈盈飞出一只蝴蝶去。转瞬一切梦幻泡影般消泯去了,贯不疑坐在中间,风月贯写到停笔处。贯不疑空空的眼睛向谈无欲看来,谈无欲深吸一气,宛转万千事转瞬扑满他眼前,谈无欲叹息一声,摊开两手空空,盈也是亏,缺也是圆。

修得大道,人间万事大梦一场,醒来睡去,万般情愁自在消长。谈无欲坐下去,前尘往事俱上心头,一一数来,成几何败几何,他细掂量,又放下了。

徒儿。醒来。

谈无欲睁开眼睛,八趾麒麟翘着大脚坐在他桌边给自己斟茶喝。谈无欲翻下床去,道师父怎么回来了。八趾麒麟道,你发好一场大梦,我还没有离开过。

谈无欲道,我以为师父离开了。

八趾麒麟说,我是正要走。他喔了一声说,无忌种的花是不是开了,你闻到了吗?

谈无欲点点头说,山外过春天,花开得正好。

 


 一点废话:

风月贯这个原来想是写点不太能看的东西,后来越想越迷糊就改成了非常谈无欲中心的想法。时间线按剧大概在烽火录后面一些到龙城之前,想试着去写谈无欲怎么变成今天的谈无欲(一个从六丑倒着入坑的人),但感觉没写出来,还有一个更没有cp含量的版本,两版各有得失大概,但感觉都不怎么样orz,总之祝我cp和大家情人节快乐。


有其时

几个月前的草稿翻出来重写。大概是上个档四代的事,是一代和融融转世,中间融融生病了,一瞬间玩出万念俱灰的感觉,于是有了本篇。


以下正文:


那时日他不大肯见我。我遣侍卫去将他硬请来,他也远远地隔我站着,说不愿意将病气过到我身上。


我只是想碰碰他。寻常时候日日能厮见,便觉得无关痛痒。我同他十年夫妻,心下多少是厌倦。一颦一笑都熟稔,便一举一动都乏善可陈。他体贴退让时,我自然得寸进尺,这也是多年夫妻的默契。我懒于思考他快不快乐,左右也不会不快乐,如此便将心思全然挪去别的地方。或许这就是厌倦。然而我也不当我是真的厌倦了,我底心里仍然爱他,但是见面说话,寻常得像白日里批不完的文书册页,叫我觉得烦躁。他感觉到时,便不特地来找我,间或写来一封信,寄些小摆件,题头是,卿卿展信佳,闻此意宽。写信回信一唱一和,似乎也是太平。无意之间,便无话可说。御花园里鲜花着锦,骄矜是一隅的骄矜,败落也只是一隅的败落。


七月里秋狩,我心头盘算着和西树的战事,匆匆去了,打头瞧见几个面熟的文武大臣,打过招呼便坐下。算时间似乎该是他送猎物给我的时候,抬头却没见人影。我暗忖大约是他嫌麻烦不来,便也离开。


现在只是后悔,只恨我不上心,恨我还不够上心,不能自己替他受一箭,叫他病羸不肯见我,反而使我自己忧心忡忡。


他拖着一副病容回宫时,我远远见着,以为是褥热疲惫,遣人送些冰去,并不曾放在心上。战事忙得内阁兵部同我一道连轴转,腾出手来看密报时,已经入八月了。


内侍来禀,说凤君染病在床。我观密报,两行字赫然是说,他替他师父挡了一箭,卧病在床已经半月有余。


为什么不早来禀告?我忽然又觉得惊悸,怒斥内侍,凤君身体有恙,为何不报?


话问出来时便后悔了,问也无用。他想我多半是在忙,便不愿意让我分心。


可是在他生病这件事面前,西树打不打,内阁积压的提案议不议,朝中大族放哪一家,用哪一家,这些事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如果。我不敢想,如果。


我想起十六岁,头回见他时,他跟在师傅后面朝我拱手作揖。他刚刚长开一副身条,高挑却不显瘦弱,翠绿的眼睛含着笑看我,我却突然不敢回看他。他带着师父的大儿子程壬,程壬仰头喊,姐姐好。我说你好,他垂着头笑,一绺头发从衣领上滑落,春天便也似这般在变州的莽原一片上落下。


在变州一年余,他不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他拜的师父算来算去,居然也是我远房的叔叔辈人物,我掰着指头算,师父的娘和我行三的爷爷是兄妹,那师父便是我远房的叔叔。只不过师父不认,笑着说做个县丞挺好,我便也作罢不提。师父说大约也是缘分,我说想想是挺巧。便想起他一身青布衣,牵着程壬和程沛走过变州河堤下一片崎岖鲜绿的原野,偶然一垂首,一抬头,便有一段光景同春风一样吹拂无踪。欲细看时,春风不待人回首。


后来便常去师父家吃吃饭聊聊天,同师父师娘厮混相熟,日子过得松快。


他约我出去,有两次。一次在夏天。刚到变州那年,他带我去湖堤走动,絮絮地说了些堤坝水门的事情,说变州六七月常有水案,叫我小心受伤。另一次是在春天,他约我去郊外踏青,送了我一把伞,面上描了一幅湛青的山水。他温吞着,究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他或许觉得这桩婚事是笑话,我并不会当真,惴惴地等待我提出解除婚约的那一天。因此他在四月的抬头,便将伞送给我,什么都不说,像一朵花要在焦土上放开一整个春天,绝望地殷切着。他大约怕我恼羞成怒,扔掉伞,也扔掉他,从此便永远离开变州,在一个他或许永远不会涉足的地方,过一段永远与他无关的生活。


我确实可以永远离开,但是我并没有那么想离开。


我从来没去想爱或者不爱,婚事在我五岁那年就订了下来,于是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其他人。他既然清俊温柔,一副光风霁月的好性子,我自然更不作他想。十八岁那年成婚,婚事在五月,他看着比我还要羞涩许多。莱姐说,母皇给我订了一桩好婚事。姐夫和他拉着手在旁边絮话许多,未几他便来我身边坐下,面上一片坦然地吃着饭菜。我的几个舅舅有意同他亲近,也不知是不是想作弄他。左一个夸他清俊出尘,右一个夸他头脑机敏,中间一个夸我俩天作之合,弄得他一筷子菜夹在半空,一时不知是起是落。三个舅舅醉作一团乱麻,由着几个舅娘辛辛苦苦分开他们。大舅娘脾气最躁,揪着大舅舅的耳朵骂。到这时候,他才忍不住似的,突然笑出了声。极轻微一声,从喉咙里逼仄出来,像是咳嗽。我侧过头去,才恍惚发现,他原来是在开心。


我突然觉得宽慰。我怕他不开心,很害怕,却从没意识到。


我怕他不开心,怕他郁闷,忧心温凉,汲汲悲欢,可是他什么病痛也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哪怕葭葭出生时有些波折,他也很快痊愈,像根本没伤着似的。我拿庄公寤生去笑他,他却一脸严肃地说,为人父母,不到黄泉竟不能再见子女,何其可悲。


所以这一次我才显得慌张。他在避着我,像要扔下我走掉一样,不靠近我,也不让我靠近,问到病情,便说起顶好听的客套话,场面话。我想碰一碰他,他便说着不能将病气度给我,自己旋踵便离开。


他无所求处,我却突然有所求,于是便生许多痴妄。


他仍然很温柔,含着笑看我,替子女缝衣服,做鞋子。我说,病着呢,好好儿休息吧。他说思逢长个子,秋凉了不好冻着。我说,你给我做。他愣了愣,要将针线递过来,旋即又收了回去,说,算了,你忙呢。


他半垂的侧脸是高山巨谷,写满了缄寂的温柔,即使温柔,也不可轻易涉足。


他咳起来,宫人上去扶他,我没有动。间隙里,他模模糊糊地说,我好多了,别担心。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我,我很害怕哪一天突然听见人对我说,凤君去了。他久咳不能平复,我垂坐在床沿,忽而感到一阵悲恸从心底发端出万千源流,而后四肢冰凉,头脑麻木,好像这世界上所有的悲伤一瞬间都归属于我,而我变成了最悲伤的怪物。


宫人请我离开。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挣扎了一会儿半坐起来,向我说,让陛下担心,是臣之罪。


我没有想过君与臣的关系,我的父君和母皇从来以此相称道,我原来以为他们是伉俪眷侣,听到三十岁头上,突然发现这句话是多么令人难堪。


他一双碧绿的眼孔平静无风。我说,我走了。他说,恭送陛下。


我回头看他,他也看我,我大约快要哭出来,却不想让他看见,便匆匆折头走掉。宫苑外的花谢尽了,木叶也一半摇落,夜色底下只剩一片了无生趣的枯景。我甚至想学哪一朝的皇帝,夜来秉烛,不乐见满园寥落,便要百花在深冬开出一片春色。我也想——我不想让他见着这般的景色伤怀,但我究竟不能让这满园的枯枝回春。


或许我该去向他道歉。他便要问我——用平和疏离的语气问我,陛下何错之有,我支支吾吾,便无话可说。我们如今相逢是错,相知是错,不护惜更是错上加错,他全然都有替我开解的理由,末了大约还要关怀我是否迩近政事不顺,平白生出这些忧愁。大约这便是一步错步步错,如果我们不曾相逢,他便在变州的原野上打马奔跑,向岭外朔方的寒风呼啸而去,挥洒所有的少年意气。而不是困在一隅,由我牵动着喜怒悲欢,还要仰我的鼻息而活。算来我终究愧负他良多。


还在变州的时候,朔方的风吹到寒时,他来给我送一件氅袍。他倚在门扉,看我用羽都送来的炭火煎茶,兀自呵了呵手。我将怀中的汤婆子递给他,他推拒回来,说,你体寒,多照顾着自己一些。风从帘子外卷进来,我被冻得一个觳觫,又将毯子裹紧。他在门帘处留下小小一隙,走过来替我披上大氅。我吸着鼻子说,谢谢你,我请你吃茶。


他便只是笑。我假意嗔怪他道,你最近颇冷待我。他果然一愣,随后便朝我赔罪,我笑了两声说,人家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们什么都不是,便这么疏离,以后怎么办啊。


他说,我没想过……便没有说下去。或许他话里有话,没想过我们有以后,或者没想过究竟亲厚也会疏离落寞。现在想来那时只像自己早写定了所有的谶语,约莫怪不得造化弄人。


我若还是少年心气时,便要去争一争,亲亲热热地牵着他,去那些酸儒面前走动,让他们看看固然有至高至明的日月,可哪里有至亲至疏的夫妻。若是恩爱不疑,怎会忧愁这情分终究随着陪伴支离疏落。


想来这天下茫茫,如逆旅,如浮梦,不为一霎情浓,便无从留驻。但一霎光景落幕,底时又是一双燕儿各自西东,纵是一并投林去,究竟也不如少年时候了。

迟迟春色

老母亲的后半段


麴风来写信给沙以文,一面祝她新婚快乐,一面骂禹仲混蛋,按着消息不告诉她。半月余沙以文回信送到,一面问麴风来准备给禹仲送什么生日礼物,一面催麴风来赶紧恋爱成婚。

不用自己做饭真好。沙以文如是说,我每次想镇西,就在想宁光逢会不会从来不洗衣服。

麴风来再回信,一面说联系了融卿恽,礼物就送些送钧州特产,一面跟着沙以文畅想镇西风光,最后认为可能不洗,但是可以不停买新衣服,具体可以问一问镇西军费开支明细。

一来二去到六月,麴风来又收到了禹仲回信,禹仲说,让封帧查账了,封帧说怪不得账目难看,要整改。另外封帧已经开始追姑娘了,请麴风来速速解决个人问题。

麴风来回信曰,废话真多,多晒太阳,仔细骨头。禹仲回信说,请我亲爱的阿娘麴风来速速给我找个爹以便回羽都照顾亲爱的大儿生活起居。麴风来转手一式两份寄到尚书省左右仆射处,融卿恽回信说,师殷说他管不了,请麴风来自便,以及他自己觉得麴风来不想被他叫娘。

麴风来收到信,看到这句时满身恶寒难忍,随手砸下去一块镇纸。在六月里麴风来写下了这个话题下头的最后一封信,最后一句话是,腊月里等着挨叨叨吧。她在信尾把笔头按在纸上,抬起来时发现笔毛已经龇裂到没法看了,想到禹仲又害自己废了一支毛笔,心中更加郁结。

后来沙以文不知道从哪儿看到这封信,又单独寄了一封给她说,我觉得信跟老融没关系,一定是她是想阴你回去,指不定是要干什么。麴风来接到信后仔细一想,觉得理当如此,但是狠话已经放出去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勇敢回羽都,老母亲从来没在怕的。

十一月底麴风来回羽都,城门口见了融卿恽和宁光逢。宁光逢苦着脸问:“谁让封帧查镇西账本的。”

麴风来说,哦,没事,师殷让查的。

宁光逢拿手盖着脸说:我就是想少洗两件衣服。麴风来怪同情地看着他,说,生财之道,开源节流。你跟禹仲说去。记得避开老融。

融卿恽咳了一声,然后说,你们刚刚说什么来着。

然后宁光逢就带着一脸苦色回镇西了。麴风来在羽都城门口见着他,问谈得怎么样。宁光逢说,我去了,结果正要说,融卿恽就来了,然后就成了除非我结婚,可以随份子钱,多的免谈。

麴风来哈哈大笑,宁光逢恨恨说,你也别笑,你也跑不了。麴风来从马车上探出半个头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就没在怕。

宁光逢说,你少诓我。麴风来说,我诓你做什么,你还是赶紧回镇西收拾香囊去吧,宁将军!


麴风来是觉得,平心而论,她确实没有诓宁光逢。打去年起头上,禹仲调给她的钧州长史就隔三差五给她送些东西,花草点心,一次送过一只鸟儿,连着笼子。身边的小僮子觉得好看,便挂在廊庑底下。那鸟儿日里见着她便啼唤,尾羽细细一痕,泛着些幽静的光色。

李谦大约半年来主城一次,本来是六月间述职,他五月便到,将生辰礼物送给她,又回去了。去年底禹仲下了道令,将李谦提到长史,他便常在归麟城内了。麴风来总介怀他是世家出身,不愿多搭理,李谦却也不多招她。麴风来想,总归自己不愿和世家有什么来往,如果今年李谦还要送什么,便拒绝了就好。

拒绝了怎么堵宁光逢的嘴?麴风来想了想,心说算了,不跟傻子一般见识。

她回到府衙中时,李谦正坐在正堂左下首处理公文,半个身子都快压到桌上,公文堆得比人高。麴风来老母亲心态突然发作,赶两步上去推推李谦肩膀道:“起来些,凑太近了坏眼睛。”

李谦登时抬起头,却又立刻垂下眼去说好,声音轻轻细细,颧骨上一片飞红。麴风来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人一样,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去,转回主座坐下看文书了。

处理完文书时天色近晚,麴风来捶捶腰站起来,李谦已经将下首的文书收拾整齐了。麴风来朝桌案上望一眼,见一门一类用一副木镇压好,摆得齐整,突然觉得这个长史其实挺好用。她道:“三月春耕,劝农的事情你来安排吧。”

李谦就着将西的日光朝麴风来看了看,然后说好,也是轻轻细细的。麴风来想了想说,春耕是大事,钧州水土好,养人,不发大水,今年就有好收成。

李谦略略一颔首,道,我幼年在阳州时,每逢雨季,海水灌河如果不能抑制,庄稼便会枯死。钧州确实是好地方。

麴风来听得颇有兴致,随口问道:“你在阳州待过?”

李谦颔首说,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在阳州住过两年。

麴风来说,你还挺熟悉农事,那之后这些事情你来责管吧。

她说得随意,李谦也不算计什么,一口答应下了。麴风来看着窗格外天色沉下去,便应付两句,自出门去了。

门外的廊庑下那只尾羽细长的鸟儿啾啁叫了两声,麴风来带笑的声音隐隐传到正堂里,李谦抬头望出去时,钧州的春天里云层堆叠如彩缎织锦,光色扑朔迷离。

五月里李谦又按时去麴风来私邸上送礼,小僮开门迎接他,李谦递上去一方木盒,鞠一躬便走。小僮将木盒子拿进屋里给麴风来,麴风来刚刚洗过头,正坐在窗前发呆。麴风来问:“李谦来了?”

小僮说,又走了。她上前将麴风来的头发捞起来,一股一股拧,麴风来打开盒子,看见一只草蚱蜢,编得紧实,好像被摩挲过很多次,也不扎手。她把草蚱蜢拎起来打量一番,颇觉玲珑可爱,便放到了一旁案上。

小僮甩一甩手上的水,探头看去,笑道:“麴姐姐,里面还有一封信呢,是不是给写给你的情书呀。”

麴风来好笑地拍拍小僮的头,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她把信展开,信上寥寥两行字,写了“以饮旨酒,以介眉寿”。小僮偷眼看过,疑道:“这个人常常给姐姐送礼,怎么写的话这么难懂,什么酒啊眉啊,他说了什么呀。”

麴风来歪着头思忖一会儿,最终把信收下,对小僮说:“他说他喝酒喝醉了把眉毛烧了一半,让我给他两天假。”

小僮哎呀一声,连忙道:“那麴姐姐可千万不要帮这个人,喝酒怎么能喝得这么糊涂呢?我还以为他是在……”她声音小下去,一会儿又说:“麴姐姐,你们会写字的人可真厉害,这么几个字,怎么就能说这么多话啊。”

麴风来哈哈笑起来,将信纸摩挲半晌,最后收回盒子里。转头说:“雀雀最近没事,就去学堂听学吧,家里离学堂也近。”

小僮说,去不得,去了麴姐姐没人帮衬着吃饭怎么办。

麴风来揉揉她的头问:“那我自己做饭好了,做好了给雀雀也送一份。”

雀雀说:“麴姐姐想得起来吗。”

麴风来一瘪嘴,竟然没有话可以回了。雀雀得意地哼了声说,识字我自己学,但是麴姐姐不能不吃饭。


六月余的天里,钧州天上头堆满了云,麴风来开始整夜整夜地忙,先是从科曹里头调人去巡防河堤,又要重核常平仓存粮,先给州里驿道上的驿站添备粮草人手,翻修了几处要紧的驿站房舍,又把这一年驿站常费并到府衙开支里,然后又自己去归麟城外面的一段河堤上走了走,把文书工作忙完又去见了乡老里长,把熟悉河务的人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雀雀提着饭盒子在门外张望好久,李谦从后面拍拍她说:“你先回吧,不然饭菜该凉了。”

雀雀戒备地看着他说:“麴姐姐还没吃饭呢。”她盯着李谦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看他模样顺眼,也便不再防备,道:“你叫麴姐姐出来吃饭吧。”

李谦摇摇头说:“我没办法。”

雀雀瘪着嘴说:“没用。”

李谦点点头说:“那我去试试吧。”

雀雀赶紧点头说:“那你赶紧试试。你都有胆量给麴姐姐送礼,叫她吃个饭也不是什么大事,快去快去。”她摇着一只伶仃的手,腕子上两支细细的镯子叮叮当当地响。

李谦便推门进去。麴风来坐在桌案后面,以手支颐,面有苦色,她听见声音也不抬头,只说送雀雀回家吧,我过会儿就回去,不用等我。

李谦愣了愣,说了一声好。他抬头看着麴风来,见她容色憔悴,心下不忍,便唤道:“大人。”麴风来不抬头,继续翻看文书,李谦便又唤了一声,麴风来说,好了我知道了,还有一些,我看完了就出来。

李谦要退回去,雀雀还要推他进去。李谦错错身子,雀雀急红了眼睛说,你得让麴姐姐吃饭!

李谦面色为难地说,政事第一,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雀雀直跺脚,大怪李谦没什么用,道,你真没用!人家送礼物送去送来就要结亲了,你连麴姐姐吃饭都劝不动!

李谦张张嘴,似乎要辩解,又被雀雀逗得发笑,最后说,但是我送礼物,也不图这些啊。

雀雀白他一眼,自己又着起急来,扒着门看了一会儿后,颇失落地转回来,在李谦旁边坐下说,不回去了,我在这儿等一会儿。黑云层层叠叠,像一汪浓墨漫漶山野。李谦将外间褂子搭在饭盒上,雀雀有气无力地看着他,问道,你送这么多东西给麴姐姐,图什么啊。

李谦不答,转而问,她说什么了吗。

雀雀说,上次说你喝酒把眉毛烧了,要逃班。

李谦抬头摸了摸自己眉毛,最后打哈哈说,那我眉毛长得挺快。

没有等雀雀回话,李谦又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东西……就是突然觉得这些小东西有趣,一开始是出于礼节客套……后来,后来希望她无时无刻不开心,但我愚钝得很,只好送些小东西,只要她开心就好。

雀雀不甚了了地仰头看他,却突然有冷意落在脸上。

李谦将她衣裙笼一笼,起身将檐下的鸟笼取下移到侧厢里去。雀雀朝主屋喊:“麴姐姐,下雨啦。”

那厢麴风来回道:“雀雀,我饿啦。”雀雀欢欢喜喜地道好,将饭菜提了进去。


索性钧州今年没有大雨,麴风来准备老半天,用上一小部分,究竟也觉得不白忙活,心情好得看谁都顺眼,李谦给她寄了一束新抽穗的稻子,揭开盒子时草茎带着土腥气的香便盈在鼻端。她闻着开心,转手将禹仲送她的生辰礼物里一盒香丸寄了出去。月底禹仲寄信来,打头嘿嘿嘿三声笑,看得麴风硬生生在八月里惊出一身寒意。禹仲一封信嘘寒问暖好不关照,总结起来也就三句话:

钧州厨子做饭好不好,没地方和李谦去吃饭我把御厨给你送来;

钧州湖里鱼多不多,鱼不够我从羽都给你送鱼来;

你那儿小玩意儿够不够送,不够我立马拉三车来钧州,你可劲儿送,不用省。

麴风来把信纸拿到檐子底下,李谦送的鸟儿兀自啄着食,太阳光把灰蓝的鸟羽照得莹莹,麴风来突然给气笑了,将信纸一角递到食槽里,鸟儿受惊跳开,她又把信朝笼子里塞了一点,鸟儿黑圆的眼睛看着她滴溜溜转了两圈,便怯怯向前凑,对着信纸啄一口,一口啄不破,两口吃不下,便恹恹背过去,委委屈屈叫了一声,连尾羽都耷拉了。

麴风来哈哈一笑,却突然觉得自己好无聊。蝉鸣一声拖得一声长,冰盆和扇子都解不了热,她将信纸摁在檐下,四处走动了一会儿,却越发觉得溽热不遣。

雀雀抱着果子走过来,将白瓷碗递给她,道:“麴姐姐吃点吧,才洗好的。”

麴风来摸摸她的头说雀雀多吃点,我早饭吃多了不想吃。雀雀咬着一颗梨说,麴姐姐不热吗。麴风来说,还好,总比羽都那个热出病的傻子好。

雀雀拿手给自己扇风说,我好热啊——要是永远是春天就好了——雀雀挑着眼睛偷觑她,嘿嘿笑,说,春天可太好了。春天哥哥就来给麴姐姐送礼物了。

麴风来戳戳她说,还叫上哥哥了,小孩子家家别乱说。

雀雀说,我哪儿乱说了,麴姐姐你不高兴见他啊。

麴风来说,也没有,但是……她一时没有说话。麴风来想其实她没有很想见李谦,但是见得着未必是坏事,至于别的,也没什么别的吧。

春色三分,七分还在,盈盈眉眼。


麴风来兀然想起禹仲说这句话的肉麻姿态。三月初她回羽都去取材料,当时禹仲坐在桌案后面,批了一半的奏折也放下,看着麴风来,说,偶尔老母亲也该干点别的。

麴风来说,这么急着卖我啊。

禹仲就开始笑,然后说,不卖,但是我希望我的好阿妈麴风来可以多笑笑,可以活得更快乐一点。如果你要说你很快乐了,那我要说还不够。禹仲说,可能听起来不太像一个皇帝该说的话,但是我确实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在是一个皇帝之前,我首先是我,你们是你们,然后才是其他。

麴风来说,你这话说出去明天就有人参我本子。我这算什么?奸佞惑主?

禹仲大大咧咧地靠着麴风来说,这是我孝心一片天地可鉴。谁惹我的老母亲生气了,我就收拾谁。

麴风来一巴掌糊到禹仲脑袋上说,正经说话,这怎么能成。

禹仲说,你开心最重要,别的事情都可以缓缓。宁光逢那个笨蛋我是不指望了,但是老妈妈么,我总要操操心。

麴风来拿手指头戳她,说老融给你惯的,以前怎么没觉得你是这种媒婆性子。

禹仲说我哪儿有,他惯我又怎么样嘛,难道他不惯我,我就不能操心你的事啊。

那厢融卿恽推门进来,看见麴风来先愣了愣,然后就笑起来,道:“我说怎么人都找不到,原来是在您阿娘这儿。”禹仲伏在她颈边憋着笑,大喘气像头牛,麴风来被酸得倒牙,兼以被融卿恽一声娘震得四魂五体飞天外,登时颇嫌弃地推搡着禹仲说哎还是别离我太近,傻子会传染。

禹仲站直了身子,憋着笑,强作正经地看她说,娘啊,我看李谦其实挺不错的。你知道我其实不介意你开启人生第二春……

麴风来难得对她翻起了白眼。

禹仲牵着融卿恽出门,临去前看麴风来,眨眨眼睛说,三分春色,七分还在,盈盈眉眼,你多看看啊。随后她离开——又没有完全离开,麴风来只听见她憋着笑说我好酸啊,哎呀,我还嫌老崔头酸,我怎么这么酸,哎呀,真受不了我自己。

麴风来踱出门去,檐外老木暗生新叶,春天似乎就要到了。

那厢禹仲还在说:“今年的春天来得好迟啊——”

融卿恽说:“但是春天已经来了。”


一箭

没有东邪西毒的东邪西毒paro的渡比,但是几乎没有比安卡的渡比



我将用剩下的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或者五十年,来等待一支箭,一支穿过喉咙,头颅,或者胸腔的箭。像那个碧眼胡儿的死亡一样,我在等待一支箭,等待一种死亡。

那个胡儿在一个月似吴钩的夜里,从黄沙中蜿蜒出一痕血路来到我的店中。尔后他坐在一地的酒坛子里,在黄沙酿成的酒里反复咀嚼着沉默和恐惧。马蹄哒哒叩响沙海的门扉,胡儿的碧眼在夜色里像一枚荧荧的玉璧,闪烁着灼人的光色。他砸碎了一只粗陶碗,喉咙中迸出一句:“兀那罗刹——”然后一切消弭在一支白羽箭的颤抖中。那支箭嵌入木料的骨骼中,和沙子同频呼吸着,颤抖着,一切又缓慢地归入死亡一般的寂静。

我的生命便如同死亡,如此我终于可以开始期待一切的终末。那个胡儿的碧眼,在寂寞的等待中翻出铜锈沁色,死亡便是一片新绿中的锈迹斑驳,触手伤人,血肉交错。



我曾经是一名刀客,在旧都三十三株桃花树花事到荼靡的那天,我学会了飞花摘叶的刀术,从此我即是刀,刀即是我,我手中无刀,世上却无物不能为我所用。我是世上第一流的刀客,凡能使我拔出腰间一把朴刀的,已经是第一流的高手。

我许多时候没有拔过刀,直到旧都永远变成旧都,三十三株桃花树也成枯骨。遍野的哀乐里走入一名蓝眼罗刹,她用去头的羽箭射落当春里最后一朵桃花,远山上一径烟尘滚滚向北而去,满城只剩下一个我,一个她,一面黑旗和烟尘荡漾。远处幢幢的铁甲如同鬼影浮凸在焦枯的田地上,她轻骑银甲,像是偶经的观花人,因为岑寂而美艳笨拙如花,要么便盛放,要么就凋零,从来没有别的道路行经。

她应当有一幅细软的嗓音,却从来没有说过话。她搭上最后一支箭时,我也拔出了刀。纵是拔刀,此时也是惘然,她只消射落一张陈旧的纛旗,我却不能扶起一个失落的朝代,于是我带走她最后一支去头羽箭,西行到沙海中,用不甚清澈的水,和瘠土上哭泣垂落的麦子酿出土酒,偶尔她从山丘下打马而过,山下便会有那一年酿得最好的一壶酒。不过她从来不曾驻马也不曾饮过一口,那壶酒总要为风尘埋没,就如同这世上的好风佳月,雪月花时,万般姿态总是惘然。



后来我有了一个酒友,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话里却鞠盈风沙的沧桑。他说他叫常羽,五音之中羽为物,失其羽则乏财匮,我因此猜测出了他的身份。但猜也是无用,我既不需要他为我招徕过客舍予钱财,他也不需要一把再不能出鞘的刀。他几乎在用市侩掩饰自己,在浊酒盈满一盅月光的夜色里,他醉倒桌边,喃喃呼喊着阿奴,阿奴,阿奴。

后来有个女娃来寻他,一头环佩翠玉琳琅,充盈一种纤细而美丽的,浑然不觉世事迁移的天真。她说我来寻常羽。我问她说,阿奴是谁。

女娃说,阿奴在一重一重的山外,在西方的更西处,在两山相峙的罅隙里。我说,那他为什么而哭。

女娃说,阿奴不要他,他便哭了。

倘或我问阿奴为什么不要他呢。

女娃说,你说倘或问,要么你便知道,要么你便知道我不会说。其实不管怎么样你都知道,两个人之间要或者不要,都还可以商量。阿奴只是他的刀,问一把刀要或者不要,却只是痴傻。阿奴只把自己当作一把刀,他却要爱一个人。

我说,阿奴便不能做一个人吗。

女娃说,做一个人,或者只是一把刀,这个问题并不重要。真的有一个人时,恐怕又要怀念那把刀。

我慢慢喝尽一盅酒,酒炉中的火焰和月色一同冷却,那个女娃在月色下走远,常羽仍然醉卧在桌边。临走前她说,为什么一把刀,不能永远只做一把刀呢。为什么一个人,永远只能做一个人呢。



常羽后来问我,能不能替他杀一个人。我说,你要杀谁。他说,你最恨的人。我说这没有道理,我替你杀人,却要让我自己痛快。

常羽盯着酒盅看,最后说,算了,我想你大概谁都不恨了。即使你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她,你也没剩谁可以恨了。

我说不然,我恨我自己。

常羽抬头看我,我说,好吧,我谁都不恨,所以我也没有出刀的理由了。老实说,飞花摘叶,我也要忘却了。

常羽说,刀客放下刀,那你的仇家要杀你,岂不是很容易。

大概。我说,要杀我,何其简单。我早就在等着死了。

他觑起一双眼睛,最后说,只可惜,你的仇家也死了。你大概永远也等不到仇家来杀你了。

我耸耸肩说,当真可悲。

常羽临走前问我,你当她是什么呢。仇人,情人,爱人。我说,看你的年纪不该说这些。常羽说,你甚至只见过她一面。我抬头对他笑,反问他,如果心里有她,只见一面又如何;如果没有牵念,日日相见又如何。你怎知我不过爱那一面缘悭呢。

寻常人的情爱,要日日厮守,抵死缠绵,生生死死相守白头,这是爱。如果我要这么守着她——我既等不到洗手作羹汤的她,她也不会等一个醉倒章台秦楼的我;何况如果她要用这种爱捆缚我,我便不会多看她一眼;我若拿这情深似海去笼络她,她也不会舍我那一面之缘以外的情分。我只是爱那一面的她,也只爱她仅有的一面,她爱不爱我,这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常羽看着我,月光下滚滚的烟尘像那一日铁甲浮屠阵列旧城之外,百尺的高墙坍圮一半,她从光与影的罅隙里走出来,向我举起一张弓,和没有箭头的箭。他转身离开,不知朝哪里去了。



我于是开始等待,五十年,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或者下一刻,下一秒。从烟尘外射落一枚圆月的羽箭,带着眼泪落入我的胸膛。

我在等待一支羽箭,和最后一面。


春色迟迟

好香!一个李谦对麴姐一见钟情的故事!谢谢谦子解决我老母亲的终身大事!虽然但是还有麴姐的后半段!



李谦从宫里赦出来的那天,李和同李细奴去接他。他在膳局缩了小半年,一身烟熏火燎的气味,缩着头朝宫门外走,全然没有一点世家子弟的骄矜模样。师殷,融卿恽,封祯这些人,从地方调回中央,做着二品三品大员,隔三岔五路过时,便会对他们这些沦落的世家子弟落井下石一番。师殷看着文文弱弱的,倒总是最先动起手来的那个。前几天师殷跑来嘲笑他,他气得很,两个人便吵了起来。他正在暗自掂量下场时,融卿恽闲闲地从门外跨入,拉住师殷耳语两句,又对他说,你可以出去了,李尚书在宫门等你。


李细奴在中书行走,消息比起李和还要开通些。她搀着李谦走路,絮絮地说话,李谦便听着。李细奴说陛下也是奇怪,把卢郁调去中书,一去就是左丞,怕不是要做中书令。卢直绸拜给左仆射做徒弟了,日后这一家该是有的看了。她回过头看李谦,突然笑了一声说,陛下之前跟我说可以常去看你,叫你吃点苦头就好。我还是觉得你受苦了。

李谦说,我没受着什么苦处。

李和说,瘦都瘦了。李细奴说,都怪你,你跟人套近乎那劲儿拿出来,小弟也不至于没进去半年。

李和说,倒是我的不是。

李细奴呸他一声,算了,你少说两句。

李和说,要我说,阿谦要跟王瑜那徒弟一样 ,一早投怀送抱了,还有这事儿。李细奴勃然,当头便向李和打去,李和边躲边喊,左右大家都是正三品,也给我留点面子。李细奴怒道,你好大的面子,什么话都能说。

李和摸摸鼻子,说,害,又不稀奇,我们家没生这揽子波折前,朝小弟送帕子送花的姑娘少了不成。

李细奴愤愤,又朝他手腕子上拧一把,李和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问,有你这么欺负哥哥的吗。李细奴恨铁不成钢,说,你眼瞎到这份儿上,怎么做到尚书的。李和奇道,我哪里眼瞎。李细奴便拉着李谦进马车去,撂下话头,让李和自己揣摩。

李细奴上了车,便不大说话,将李谦的手放在膝头,一根根手指摩挲过去,又抬手摩一摩李谦的脸,突然涩声道,到底还是瘦了。李谦笑笑说,二姐,没事的。

李细奴说,崔曼音死了。李谦说,叔叔想来伤心。李细奴嗯了一声,又埋下头去。末了说,人活着就好。

李谦看姐姐难过,便想说话安慰她。隔了一会儿发现自己除了说做官奴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难过,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时,便黯然住了嘴,扯起袖子挡住手心,盖在李细奴手上。

下车时,李和凑过来说,我是觉得,崔老头之前要把他家崔颖送进宫,我们也可以……

李细奴乍然翻脸,拉起李谦便走,李和在后面远远喊说,唉,好商量啊——

李谦在门里回头看,见李元忠在门口,苦着脸安抚李和说,哥哥,少说两句,你逗人开心也不带这么逗的,阿谦当真了怎么办?


李细奴新添了一个女儿,叫李黄衣,崔景与有时忙不过来,就把李黄衣抱到李谦面前,让李谦代为照顾。李谦说好,李和知道这件事后,又开起李谦的玩笑说,要不在家帮我照顾你大嫂吧,你大嫂快生了。

李谦说,也好。

李和问,真的?

李谦便点头说,真的。

李细奴一巴掌推开李和,道,你少逗阿谦。还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脸没皮的。


隔天李细奴把李辰叫了回来,让她陪李和出去走走。李谦埋着头,最后说好,便同李辰一道出去,直到回家时,也没有多说出半句言语。在家门口,李辰拍拍他说,开心点,我们其实挺好的,别在乎之前的事儿。李谦又说,好,李辰便离开回去了。他踏进屋子,便见连迁哲站在庭中间,捧着一卷敕令。连迁哲将文书递过,李谦问,给我的?他便点头,说,调你去钧州任职。

李谦愣了愣说,钧州清平,也算好事。连迁哲说,地方不比羽都。李谦想了一会儿,笑了笑说,对我家来说,应该也无所谓了。连迁哲说,师父多一个辅翼总没坏处。李谦垂着头,最后说,听说卢伯近日缠绵病榻,连兄才堪大任。他拱手礼了礼,连迁哲便也不再留,对礼后便离开了。

李谦抬头时,院子上空飞过一只鸟儿。天色近暮而似曙,光辉隐隐,云色浓得像重彩山水。他暗暗想,或许没什么可害怕的,钧州也没有吃人的怪兽,刺史也只是个年轻女人。


李和紧着同卢不易一道替李谦打点好了行装。李谦垂着头,最后说,对不起大哥。李和说,说什么呢。卢不易拍拍李谦的肩膀说,钧州不远,年假里便回来。李谦点头说,谢谢大嫂。李和朝他头上捋一把,笑说别担心我们,我和老二好着呢。李谦头也不抬,声音憋窒在喉咙里。卢不易说,各自有路,别抱怨太多前尘——走了。便径自拉着李和出去,一盏风灯只照身前路,不留身后身。李谦站在窗前看着,突然叫初春的风吹得一紧,便闭上了窗户。


临走的那天,李和去送他,城门外柳条新绿,软丝坠垂,隐隐蜂飞燕徊。同他一道走的还有孔义慎的女儿孔炽。城门口两架马车并排停着,孔义慎远远站在后面,也不同李和说话。只有福佩拉着孔炽的手殷殷说,你爹替你相看了婚事,云彰你记得吧?底时同崔侍郎,或者王尚书说一说,疏通好了关节,你便回羽都来,记着了吗?

孔炽点头说好,眼睫弯弯,像是初霁夜色里的月亮。李谦不经意看见时,突然觉得心中一悸。李和拍拍他肩膀说别看了,回来算什么,我给你挣个钧州刺史做做。再不济,他笑,钧州刺史给我做弟媳妇也不错。他话说得大声,引得福佩和孔炽也停了话头,转过来看他。李谦半垂着头说,哥哥少说胡话。李和说,哪里是胡话,王瑜能做刺史,你不能?李谦有点无力地摇摇头说,我得启程了。李和笑了笑,自退开去。李谦从车帘子里探出半个头看看李和,李和说,路上小心。李谦垂头应下,这厢车辚辚马萧萧,便已经渐去渐远了。


路上李谦突然想,李和其实不是喜欢说空话的人。虽然有时说话颇带一些狂气,但又是有分寸的。或许去时隔墙有耳,李和是故意拿这话给人听。李谦半靠在马车厢壁上,心里突然有几分怆然。李家不比崔家卢家在羽都经营既久,盘盘算算其实没那么树大根深,李和纵使和崔家卢家攀亲着近,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李谦想,如此清算世家,或许也是好事,李家突然又算得上门庭煊赫了。他拉开车帘子时想,离开羽都最好,不涉足其中,也就不会牵累家里人。

那城门口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李和又是说话给谁听?去钧州的官道平坦,走了日余,到归麟城时,李谦迷糊着脑子大约想清楚了一些,走时的话必然是说给孔义慎听的,孔义慎和卢季庆一党,而世家大族失势也只是一时,再起也只是盲龟浮木,一时之机。李家如不能相比,还要从此走下去,便底定了要做帝党,不一定是直臣,但一定是孤臣。世事如棋,翻覆寻常,想是皇帝还没有彻底信任李家,李和才要专门说话给孔义慎听。

李谦想,那么,自己去钧州,或许又有些别的讲究,约莫像送质子。


县丞赴任,照理是要先去刺史处报道,由刺史接风洗尘,再转去任上。下人将车马在邸店寄下,便随李谦上街,去坊里走动,置办些物什。

皇帝打进钧州的时候,钧州,当时还叫关内,做着前朝的亲王属国。关内诸城半弃半守,并没有费很大功夫,义军就进了羽都。末代总是不堪,李谦想起前朝开城献降,义军进城时的场面,心中不免又是感慨。李和费尽心思钻营,替他说合了卢季庆的长女,两家看着要商议成时,局势倏忽便翻覆了。李谦扪心自问并没有做好跟谁过一辈子的准备,也不太能接受卢芦。卢芦和崔景宣走得很近,他是知道的,崔景宣常出入风月场,他也是知道的。他说不好自己是怎么想的,总归又对这些情情爱爱,不明地生出一些忌惮,又生出一些向往。

他闷头闷脑地走,下人在后面喊,公子慢些。他便停下来等。彼时他在一间卖吃食的铺子前,老板多少有些不耐地同一个年轻女人絮说些什么。李谦着意听时,便听见女人说,麻烦店家下个月打头,每日用新采的鲜花捻为点心,捣入馅料里,多抟一些花样儿,寅时有驿马来取。

店家应下了,女人又说,劳烦用新采的花做馅。店家应声,女人偏头想了想,又说算了,时令点心就好。店家耐着性子应,女人默默想了会儿说,算了,还是起先说的,麻烦做冰皮点心。店家再应,女人道了谢,转头要走,突然又折回去说,算了,还是一般时令点心。

店家看起来快生气了。李谦想,像个老妈妈一样叨叨。他盯着女人的背影看了会儿,肩背单薄但是挺括,小袖上衣,衣摆无风而动。头发不多不少,拿一根簪子,将好全数挽起,隐约从发间露出白色的耳廓来。弯腰拱手作礼时,衣料里勒出一段依约的腰肢。李谦愣愣地看了会儿,突然女人便转过头来,李谦没来得及移开眼,一副模样便撞进他眼底。

女人生得双圆融的眼睛,杏子也似,眼瞳醒睁,精光不掩,显得有些慑人,嘴角却浑然显示出些笑意,将眼里骇然的光融去大半。她的脸上显示出一些奇怪的韵律感,上脸孔有些紧绷,下颌处却倏然缓慢,像一汪初解的泉水暗暗流淌,在冰封的春天里显示出充满分寸感的柔软。

李谦的呼吸滞了一滞。

她也在打量李谦,李谦意识到这点时,惊觉是自己举动失分,便拱手向女人道歉。女人脸色微动,笑得开了些,却又冷下去几分,更显得疏离。她回了礼,径自从铺面上离开了。店家问:“公子要买点什么吗?”李谦方回过神来,随手拣了些果子,又放回去,不确定也似,问道:“钧州最近时兴什么样的吃食?”

店家指给李谦看,李谦便拣出四五种点心,着店家封包好,预备送出去做见面礼。他又问店家:“方才那位客人,不知店家识不识得。”

店家说:“不识得的。近半月常来这边打听店铺,做东西挑剔得,可不好伺候。”他嘟嘟囔囔地说,也不知同谁送礼,这么大场面。

李谦又问,刺史常来街上走动吗?

店家说,刺史是好人,咱却没识得过。想来是忙得紧,钧州三四月多灾啊,前旱后水的,别出大事才好。

李谦朝公府上走,到府上却没见着人。孔炽同他前后脚到,见府衙里一派繁忙,哎呀了一声,便说,想来刺史工作繁忙,是没得接风宴了。

李谦没接话,自忖许不是一顿饭的问题。毕竟从翰林院放下来的翰林,大略都是世家子弟。麴风来布衣而官至一方牧首,想必是看世家颇不顺眼。他摇摇头,将手里的见面礼托给下人,自己去功曹领了封泥印章,折向驿亭赴任去了。

第一年头上,李谦回羽都过年假,留到了十五灯会。卢不易陪着李谦在街头看灯,偶尔说两句话。卢不易突然说,听说今年的灯王很好看,也不知会落到谁手上。

李谦说,嫂嫂喜欢,便让大哥去争一争。话头落下时,便见李和抱了盏兔子灯来,殷殷地递向卢不易面前。卢不易假作不悦,嗔道,堂堂三品尚书,还买兔子灯,真不丢人。

李和摇摇头说,这灯来头可大,我跟你说是陛下送的,你信不信?

卢不易翻翻白眼说,你可省两句吧。我怕你哪天脑袋丢了都不知道是哪句话惹的祸。

李和倒尴不尬地咳了两声说,这事儿也不尽如此。这灯,算是右仆射送我的,但是灯钱是陛下付的。

卢不易挑挑眉毛说,这么说,你终于看出来了?

李和摸摸鼻子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他有点心虚地笑说,很是一番风景,很是一番风景。

卢不易嗤笑他两声,对李谦说,你可别学你哥哥。李谦颇温顺地答应了。卢不易问,有看着欢喜的姑娘吗?也可以送盏灯去。李谦略带些歉意说,让嫂嫂烦心了,并没有……这样的姑娘。卢不易说,我让你哥替你看看,不急。李谦便笑说,多谢嫂嫂。

卢不易问,明年还回来吗?

李谦想了想说,不忙的话,就回来。李和说,忙也好,干点事情出来,我疏通吏部也不至于没得说头。李谦垂着头,过了一会儿说,我在钧州挺好的。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圆眼睛的女人,女人有一段细窄腰线。

他突然地想,或许回钧州时,能够再见一见她呢。还不知道她是谁。

他底心里希望那只是个钧州本地大族里娇养出来的小姐,不要和羽都有一丝一毫牵扯,不要关乎崔卢李王,不要关乎柱国大臣,不要关乎刺史。只是那双眼睛并不是一个小姐会有的眼睛。李谦在回钧州的路上想,或许是钧州的某一个司马,长史,又或许就是刺史。

很多年以前李谦去看海,在阳州的海岸上走了半个时辰。海上有来来去去的风帆,海鸟在叫。羽都没有鸟叫,并不是没有,是不会听见,羽都有太多的声音,但是海边只有一种——两种。海浪在拍打它自己,像从绸缎也似的衣袖上掸去灰尘。海鸟的啼鸣。他叫不出名字,也听不出声音,没有书会写到海鸟,即使它存在了。很多时候书里都不会写到真正需要的东西,书里的内容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然后。他为一种隐秘的春天惶惑着,迷惘着,地气动,仓鹒鸣,啼鴂数声,疏烟过微雨,海棠湿垂露,燕儿双飞去。


蓝眼睛。李谦想,像海,但是海更大,也不完全是蓝。他发现自己又在想那个女人,在归麟的大街上。他现在在这里闲逛,没什么目的性,或许有。

他站着发呆,忽然听见一声婉转的鸟鸣。在树枝头,一只黄鹂。有个骑马的人从他面前慢慢走过去,李谦隔着人面看见了黄鹂鸟展开翅膀飞去了,然后那个人微微抬了抬手,鸟儿没有停住。它飞走了,然后那只手放下了。李谦想,鸟会停下吗。他看着那个已经走出半身远的人,坠马髻子,鸦羽半遮,肩如垂露,腰若约素。马蹄答答响了两声,李谦回过神来时,那人已经走远了。

刺史真年轻啊。

这是刺史吗?那个麴风来?

是的啊,可不就是她。

李谦听了一会儿商贩的闲话,很缓慢地想到,原来她是麴风来。刺史是她。

那只黄鹂鸟飞走了。但是春天已经来了。李谦想,到雨水了。他嗅到了雨气,湿润的,正要破开土壤生出来,带着土地里像焚香时焦灼的气息蹿出来,涨满他的身躯。然后雨落下来了。

盈盈可掬的一目眺尽处,麴风来下马,撑开了一把油纸伞,在细雨丝风里微微偏仄着,渐渐像远山一痕散去。


为问东风余几许

一个小短打,唐思冲x艾杞。我以为邹北北和仇光易才是情比金坚的那种,但也就七年就淡了(其实七年也挺长),但是唐思冲和艾杞就……二十多年了……艾芥都要做爷爷了……

就是突然很有负罪感。对不起唐思冲这个给我在户部干了半辈子活儿的尚书,艾芥艾杞我全扔朱州去了,想想老唐头真的好孤独……



唐思冲看着傻愣愣的,艾杞当时跟他成一段姻缘,也就是想着他好欺负,自己不怎么会吃亏。其实他倒是不傻,但是挺不灵光。也不是说不灵光,但是——艾杞说不上来,唐思冲做人像文火熬汤,什么都温吞吞的。

或许那就是不太灵光。艾杞睁圆了眼睛在新朝当廷逡巡了一圈,眼见着门庭寥落,满朝文武一朝倒的倒散的散,她前天送郑璐去钧州,见王辰将卢季庆从宫里领回去。郑璐当时咽着眼泪走了一路,究竟没说出什么话来。

你是艾杞。皇帝突然喊她,艾杞慌忙回过神来应了喏,皇帝就说,唐思冲应对甚敏,着入门下行走。艾杞愣了愣,居然小声地嘟囔一句,应对甚敏?

皇帝那厢喊了散朝,艾杞还没反应过来,花贤好心过去拍拍她说,走了啊。艾杞忙应了一声,同她一道出殿门去了。

她回家去时,唐思冲正提着扫帚扫地,石板上腾起一阵细细的烟尘,旋即便为竹篾细丝打散半程了。唐思冲见她回来,便将扫帚靠向门边,说,我去做饭,你歇会儿。艾杞就说好,吃饭的时候她同唐思冲说了去门下职任的事情,唐思冲搓了搓手说,我好久没读书了。艾杞看他又瘪下嘴去,觉得得趣,便安慰他说,办事情又不是只读书就行。何况从前你书也念得好。

唐思冲握箸的手便紧了紧,等了一会儿说,乡里县塾出来,能有什么学问。

隔天唐思冲回来,糊里糊涂地,官服也没换,便张罗着要下厨给她做饭。艾杞耷着眼皮子,喊他去换衣服,他才恍然大悟走开。末了又回来,艾杞问,居峻对你怎么样。

唐思冲说,我没见着他。

艾杞嘟囔,我每次见他都害怕。崔子玄板着脸,倒比居峻那种赖皮脸好多了。

唐思冲想了想说,居峻自有进退较量。

艾杞侧头看唐思冲,突然问,哎,老唐头,我不在羽都了,你怎么办啊。

唐思冲愣愣地抬头说,你喊我呀。

艾杞嗯哼一声,挑着嘴角笑,唐思冲就说,那我给你写信。但是你去哪儿啊。不远的话,我还可以来看你。

艾杞忽然别过头去,等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啊。

唐思冲还愣愣地说,不会吧,我们和世家,关系并不那么深。艾杞上去把他推到灶头外说,今天我做饭,你去催艾芥读书。唐思冲扒着门说,你好久没做饭了我来吧,万一伤着。

艾杞搡着他出去说:“你还知道我做饭是有这顿没下顿啊。”

她关上了门,唐思冲还在檐外的天井边愣愣地踟蹰。

隔几天唐思冲回家里,艾芥收拾书架子正准备将家中卷子字画晒一晒。唐思冲问,你娘呢。艾芥说,还没回。唐思冲说,那我先去做饭。等到天色尽沉下去时,艾杞也并未归返,艾芥兴致缺缺地收拾了碗筷,洗罢归来,复又坐在桌边温书。唐思冲同他隔着一盏灯坐下,他捡了些卷子看,一旁艾芥读得昏然欲睡,唐思冲便拿签子将火挑亮了些。

隔几坊的寺里钟响数声,唐思冲说,差不多睡了,别看太久书。他站起身朝屋外走。艾芥突然喊出他,问他,你为什么不问娘去哪儿了。

唐思冲埋了头说,你娘不想我知道。

艾芥急急地问,那你不给她写信吗。

唐思冲说,写不写……都无所谓。他回头看了艾芥一会儿说,休息吧。便走到檐子外去了。

艾芥追到院中,隔间却是漆黑一片,方才温书的屋里火光已暗下了,一拃细薄的银月把光和影子一齐投到他身上。他在院中立了少许,叫夜风吹凉了半边身子,方自己打了水简单洗漱罢,回房睡下了。

赏花宴上唐思冲见了皇帝。她看着他笑,问艾杞最近怎么样啊。唐思冲摸摸脑袋说,还不错吧,就是好久没听着信了,怪想的。

皇帝说,你想她呀。

唐思冲说,补衣服也就我和艾芥两个人的份,一下子少了些,还不习惯,就突然也挺想的。皇帝听罢便哈哈笑了开,对一旁陪侍的门下居峻说,明天拟份折子,户部正缺人,把唐思冲调去。

居峻问,正四?

皇帝说,正三你答应吗?

居峻摸摸鼻子说,陛下说什么自然是什么。皇帝呿他一声,远远见着右仆射过来,回头嘱咐唐思冲两句,又对居峻说,等两年再说。便径自离开了。

唐思冲伸手把额头上的汗抹掉,居峻递给他一张帕子,问,天热啊。

唐思冲说,兢兢战战,汗如雨下。

居峻说,可巧,我是汗不敢出。他盯着皇帝和右仆射说话的方向看了会儿说,趁着东风,也可以顺便借上两支好箭。唐思冲愣愣地看着居峻,居峻抿着嘴笑,拱手说唐大人前程无量,唐思冲忙说陛下开玩笑罢了。居峻并不说什么,笑了两声,自离开了。


第二日午头正盛时,唐思冲抱着几沓文书入曹处置,却在科房门前见着一道影子。他辨出正二品的官服,凝神看了看,见得是右仆射融卿恽,也不知他在此做什么。正要进门时,融卿恽便叫住他道:“唐大人。”

唐思冲顿了顿步子,转头说:“右仆射找门下哪个唐大人?”

融卿恽便把一道调令展到唐思冲眼前,唐思冲看了一眼,抬头对上一双翠绿带笑的眼睛。他说:“我?”我以为陛下开玩笑,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融卿恽点点头,道:“着即刻入科行事,曹内事务,自有交接。

唐思冲讷讷,从善如流地走,右仆射有时候回头看他一看,唐思冲莫名觉得心惊,便将头严严实实地买下去,仿佛一粒地下的种子,这辈子都没有探出头去看看天的机会。他隐约觉得融卿恽在笑,但又不敢去确认什么。右仆射最终笑了笑,回头说,唐大人,到户部台阁外了。唐思冲哦了一声,匆匆朝前走,上到一半台阶时,突然想起来没有道谢,等他在半路上转过头去时,右仆射已经走到六省院外了。唐思冲看着他从门里走出去,宫墙外的树垂下枝叶,太阳照亮了一些影子和苍苍老树的嫩叶新枝。六省庭院本在高台上,高处风大一些,把唐思冲的衣袖吹得翻卷连绵,他隐约看见宫墙外春色无边,满城飞花,风月无限。


他想起些什么,一些诗,一些句子,或者是别的什么。青苔碧瓦堆,曾睡风流觉也好,风雨下西楼也好,秦桑低绿枝也罢。想什么都没有用,只是觉得胸怀不开,块垒郁结。

唐思冲讷讷地看了会儿树,走进省院里坐下,却看不进去文书了,提起笔来也不知道写了什么,最后茫茫然凝神看去时,纸上只余一句,“春纵在,与谁同”。


你完全不想起来是吗

三代和宁宁转世,虽然但是对不起真的太蠢了,被狠狠笑到了。

那啥截止记者发稿日期前,宁光逢是一点也没想起来呢,七年了呢宁光逢,你是完全不想起来是吗。


至于那个倒霉催的没人过抓周的老三是谁,对不起是堂堂一代我自己。


以下正文,过剧情时实在太好笑了对不起。



以前我好奇为什么母皇给我指一个私生子做婚约对象,虽然他是挺可爱的,但是他人实在是不太靠谱啊。而且他小我九岁。

到后面,其实刚成亲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好,他心里念着我四叔叔门下的小师妹。三姨着人去看着,大约是怕他跑掉,其实究竟也没跑。我大他五岁,他没个定性,更显小。母皇给他小师妹调到炎州去,不算近也不算远,我后面瞧着他日日里想着小师妹,又是做腰带又是纳鞋底,心想他还挺能耐,可是这究竟和我没关系。

其实没关系也就没关系,母皇和父君二人之间,关系本来也没那么好,我便也不觉得夫妻情分那么重要。他左右给我一个女儿继承一下土财主家的地产,别的也就无所谓了。母皇在夜白出生后,爱上一个小她九岁的私生子。我有时候想她是不是觉得私生子很如何是一回事,给我也订了一个私生子做未婚夫。我倒是无所谓的,毕竟如果她不认,我那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私生子。这羽都是一点底线也没有了,母皇把孩子认回来这事可能也是羽都最后一点良心。后来这点良心也没有了,她完全跟我父君分居了,十多年夫妻过成一对怨偶,后面连郑叔也怨忿。她偶尔回来看一眼,连父君的宫殿也不怎么进,除了检查功课认真,什么都不认真。

我去金吾卫的校场接夜垂,看着我那便宜未婚夫在校场上跟人舞枪弄棒。我跟阿花骂,狗崽子。阿花说,是挺像条狗的。就是细犬没那么壮实。我说饿几顿就成了。

阿花又问,陛下怎么给你订这么桩婚事?三殿下和二殿下的婚事,我看着都比你靠谱。

我说鹣鹣的婚事才离谱,鬼知道母皇从哪个旮旯缝里找出来一个布衣,灰不溜秋的,要指给鹣鹣。

阿花说,凤君没意见啊。

我说,父君又不管事,他要是管,肯定硬把我指回北狐去,那还不如这个小玩意儿呢。我见过雪班叔叔那画像,圆滚滚的,要挑也还是这狗崽子俊俏。至于鹣鹣嘛,我娘和郑叔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反正事情后面是就这么定了,他十七岁那年灯会,我送他一盏灯,他没收,怀里抱着另外一盏。

我说你仔细着点,他说仔细什么。

我便义正辞严地胡扯:我最近查到一桩低劣灯烛生产案,这些灯烛在羽都大量流通,所以我看你怀里这盏灯烛油不足,很可能有别的填充物,容易侧翻,嗯,注意不要引起火事。

他是真的笨蛋,听完之后半懵着,睁着眼睛抓瞎。我便把灯塞给他,出于你的生命安全考虑,我说,换一盏。再见。便提着灯开溜了。

后面跟他关系好起来时,问起这件事,他说,哎,我那时候脑子轴,你那灯看着就值钱,就该多收几盏卖了换。

我说你缺钱啊,你缺心眼儿。

他说不是都给你了,心眼儿给了,心也给了。他睁着一双眼睛看我,情思脉脉地,一派风流倜傥。我说,不想小师妹了?

他说,哎,世界上只有生生对我好。我说是是是,对对对,依依说什么都对。

左右他是会玩的,御花园里那些树,数不出来一棵没被他爬过的。我说你再在树上给我扔果子,仔细把我砸成大傻蛋儿。

他说你变大傻蛋儿了好啊,我就当多养了个女儿,每天背着你跑。他把不知什么时候作好的小像拎给我,说,看,这是你家依依哥。

我说,弟弟,仔细点儿身子。戕害宗室可是大罪。

他作势便要爬回树上去。

后面我想,会不会其实卢依对树比对我熟。毕竟后面我从羽都某一条街上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认树可比认我快。反正过到现在五六年了,也没见得他想起来我俩之前还有那么求而不得的一段。不过他是大傻蛋儿,我也挺乐意。

之前的事情嘛,想不起来也挺好,继位那时候浑浑噩噩的,这边按了按那边,皇祖母是把世家清理了,留下来千头万绪,结果彻底理不清。我忙完正事,父君太后老大人就来催我催生,我活得像头驴,跟卢依说话,他还不理我,搞得我那两年疲惫得像苦刑犯。父君倒是和老情人甜甜蜜蜜续前缘,我对这郑叔那张木板脸,情绪一度非常抑郁。

三姨姨说,过两年就好了。我过着才知道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卢依一开始生了个儿子,做着凤君,仍旧不愿意搭理我。我壮士断腕一样想,算了,大不了就当跟母皇一样,扔在宫里,也无所谓了。反正再生一个女儿,也够堵我父君那张叨叨碎嘴了。

后面他突然就软了态度,在阿莱出生之后,他突然就主动找我,跟我示好,不再跟我说他爱他的小师妹。我还有些惊恐,以为他不太好使的脑子终于萌发出一点小算盘,要让我做一人带俩娃的单身母亲。那我必然不能让他如意,喂饭哄睡什么的,我可一点都不想做。于是我非常机智地抽身就走,说,你好好儿休息。阿莱和阿淮,我送给你。

他惊恐地说,你不要我了?

我对他的思路从来叹为观止,这跟郑叔吵架必然是稳赢的那一方,正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我看他跟鄢将军练出来,倒确实是能打死老师傅的那一挂。

我说,你等我退位再去找你师妹好不好。

他说啥?

我说,你师妹。

他说,你觉得我在干啥?

我说,你不是预谋要跑路,把阿淮和阿莱丢给我养?

他想了一会儿说,好主意。好主意啊!

我说,去你的,小混蛋,狗剩儿。

他说,你果然很会骂人。

我说我骂你呢,小狗崽子。

卢依想了会儿说,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说好吧你赢了,我说不过你。

他说,我就是脑子比你聪明。

我说好好好行行行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总之关系是就这么好起来了,秋狩上他给我抬一头白虎回来,我说,过年吃席呢。卢依说,哎,不够大,不爽快。我说你还想干啥。卢依嘴里跑马放缰,由它修炼三百年老妖怪,再给我一棒打杀。我说,可把你能耐得。你看我弟媳妇,不比你能打。

卢依说,我这不是怕你冬天冷嘛,我又不怕,你半个北狐人还怕冷得紧。

他身上着实暖和,我冬天里睡觉,睡着睡着便凑去他身上了。我说行,我跟阿花睡去。卢依说,你家阿花看着人家呢,能给你这机会。

我说去你的,阿花永远是我的阿花。他就笑,甜腻腻的,叫人快活。

反正我是想着,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挺好,他给我寄画像,给我寄信,送有的没的的小东西,又隔三差五来看我,搞得我事情做不进去,光想着玩儿去了。风乐说,可真是小孩子性格。我说,夜白好啊,多稳重。风乐嗯哼一声,走开去做事了。

我可整整等了六年啊。我心想,六年呢。后来第八年的时候,卢依给了我第二个女儿,我想了想取名叫姜衿。老三还是跟卢依一天生日,想想也挺巧。我本来挺开心,但是在卢依的事情上,凡事不能太开心,不然就会乐极生悲。

所以说世事吊诡就吊诡在,当年十月底,他出门去玩,人给玩儿没了。

十一月甫一开头我踏进宫时,宫里没人,御花园的鱼都活跃了很多。我问侍卫,凤君人呢。侍卫说没看见。去金吾卫逛了一圈,二弟媳妇儿宛宛说,没见着,乐得清净。我深有感触说,狗剩儿真吵。我又去刑部,刑部打哈哈说,请陛下恕罪,您的凤君丢了。

我说啥?丢了?那么大一狗剩儿玩意儿能丢?老天真是开了眼了。风乐,我亲亲弟媳妇儿像看鬼一样看我。我说,你听错了,我是说他怎么就能丢了呢。

风乐说,马球赛上丢了,能耐吧。

我咋舌,羽都治安真烂,我找宛宛把金吾卫多揍两顿,还真能给丢了。

风乐说,你不紧张?

我说,那啥,倒霉玩意儿那脑子丢远了我估计也找不回来,月底我在宫宴上跟刺史问一问,回去打听一下看有没有谁捡着。

结果月底宫宴问了一圈万事没有,新派过去的变州刺史一脸严肃地跟我算路程,结论是这个倒霉玩意儿身上没钱跑不到变州。他给我画了个饼说,饼里找找。我说你可真是个大聪明。这饼也就那么点大吧,也就那么三四五六个州吧。我寻思着我还不如指着这倒霉玩意儿还在羽都,正月十五街上找人去。反正每年街上都能给我拎几个奇形怪状的小孩儿,搞得像羽都治安打拐只靠我一个人。三姨姨说,没事儿,先找找。两个妹婿说,我在部里问问。风乐说,真能丢两个月?

我说能耐得他,说不定能给我丢一辈子呢。姜思玄这不贴心的妹妹在我面前笑了整三天,鹣鹣说,我跟姐姐去找。

我说还是小妹妹贴心。结果到了年尾事情一桩接一桩,卢依那个倒霉玩意儿丢了两个月音信全无。我正焦头烂额地找,风乐跟我说郑叔那个老倒霉蛋儿给鹣鹣订了桩婚事。我说啥玩意儿。一打听,还办给了一个丑丑的家伙,我说鹣鹣才十七,这上赶着卖女儿呢。风乐说倒霉爹还把鹣鹣带回去关了小半月,我听说那继母还刁难鹣鹣。我就去跟夜垂告状,自己先去把老头子骂了一顿。我以为夜垂要回去跟他爹商量,谁知道他直接跟他媳妇儿上门把男方一家上下打了一顿,还跟三姨串通一气,当月就把便宜娘调去了朱州。

鹣鹣被夜垂带回来,抱着我哭。

我说母皇可真是给你找了个倒霉爹,枉她还对你倒霉爹那么好。宗室的事儿,多少也轮不到你爹和你便宜娘管。

这事儿就算了了,我开始等着正月十五去灯会上捡人。

我不知道我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捡回来妹妹之后,还真的在街上捡回来那个倒霉玩意儿。

十五的时候我在街上闲溜达,没一会儿还真见到了一个看着怪眼熟的。仔细一看可不就是那丢了俩月的倒霉玩意儿。我跟侍卫说,给我带过来问问。

我在临街的茶楼隔间等着,等了一会儿他被带进来。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大人,小的叫拓跋文博。

我说你叫啥?

他颇羞涩地别过脸去说,小的叫拓跋文博。

我心说你可真能耐,怎么不叫舆地考古叫文博呢,怎么不姓宇文鲜卑姓拓跋呢。这名字咂么咂么还挺,离谱。

我说你怎么叫这么个名儿。

拓跋,呸,舆地说,小的失忆了,醒过来就给自己随便取了个名儿。

我说,啊哈哈,那你这个名字,还挺不错的啊。

倒霉玩意儿说,小的也这么觉得。

我想了想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倒霉玩意儿说,你是谁。

我心里骂了他几百顿,面上还是和和气气地说,狗剩儿,我是你娘。

他说,你看起来年纪轻轻,虽然我记不得,我可不是傻子。

我说行吧,你要不要入宫做我的贵君?

倒霉玩意儿说,啥?

我说,你要不要。

我话还没说完,他一拍桌案站起来说,臣实在是魅力太大了,既然陛下想让臣入宫,臣就不占陛下科举的名额了。

我说你还挺自觉。

然后倒霉玩意儿就跟我回去了。我事后想着正月十五这玩意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得敲他一盏灯才好。后面想想他可能连吃饭的钱都没了,遂作罢。

进宫后我顺便给他晋了个梅君,反正本来后面那么大一片,也就卢依一个人,就当他凤憩宫住腻了换个地儿算了。

临上朝前夜我半梦半醒间还在想,会不会有人提议要立这个倒霉小伙儿做凤君呢。那还挺奇妙。

大冷天里有人焐着其实挺舒服,在傲雪殿睡了两天,隔天我散了朝去瞧瞧他有没有想起来,一进门,倒霉玩意儿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陛下。

我说你咋了。

他说,我怀了。

我说,哦。不是,等等,啥?你啥时候怀的?

他说,臣想着可能是前两天吧。

我大受震撼,我说,啊,哈哈哈,那你可真厉害呀。

我后面跟亲亲弟媳妇儿风乐一寻思,风乐说,指着你给当接盘呢。我万分苦闷说,明明他才是狗。

风乐说,一窝都是狗。我揉她说,我亲亲弟媳妇儿叫两声给我听听。

风乐说,你俩还挺会玩儿,原来我看着痴男怨女的,失个忆弄成个话本子,也是情节丰富。我找人写写,过不了仨月羽都上上下下都得是你俩的离谱事。

我说,我可愁着呢,老三周岁谁给办呢,这狗剩儿不想起来,我家老三岂不是没得老爹办抓周。

风乐说,老三真惨,送给我呗。

我说你走。

她吐吐舌头走掉,我抓着头发继续发愁,我家老三四月满周岁,狗剩儿不想起来,岂不是没得抓周宴,真愁人。

结果这狗玩意儿真的没想起来,他跟老三本来是一天生日,我把老三抱着去给他送礼物,卢依说,陛下这是做什么。他看着端给他的生辰礼,人一愣一愣的。我说,给你过生日呢。

卢依说,我不是十月生?

我说啥玩意儿?然后想起来他还失着忆。我想想算了,说,啥,没事儿,记错了。狗玩意儿说,我听侍卫说我长得像您凤君。我怕侍卫说太多让他本不聪明的脑瓜子雪上加霜,就跟侍卫统一训了话让不要说他就是我凤君。这些侍卫脑子也灵光得让人发愁。

我说,啊,是挺像的。

卢依,不是,舆地就说,那您凤君呢?

我说丢了。

舆地,不是,拓跋文博,太傻了这个名字——就说,那我长得像他?

我以为这小脑瓜子终于灵光了一次,等着他说下文时,他说,您对凤君情深意重,实在是世所罕见啊。您既然要过,臣也不是不能接受。

我垮着脸说那确实啊,我国库钱太多了,总得想办法花点。

那时候狩姐我还没调走,我跟狩姐说这事儿,狩姐说,倒霉玩意儿,可别是以为你心有白月光。

我说我还寻思着,他是觉得阿扬是怎么一回事。

狩姐说,你们家卢依,脑子还是灵光的,就是灵光不对地方。可能你该查查羽都的烂话本子生产销售问题了。

我说,他总不能给自己安一个,什么,楚楚娇妻,离家出走,失忆怀孕,路遇接盘,忍辱入宫,结果冤大头还心有白月光什么的……吧。

狩姐拿一副难以启齿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很有阅历啊。

我说,阿花看的,是阿花先动手的。

狩姐说,你想开点,他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左右他觉得在宫里吃穿不愁,还有冤大头给他带儿子,跑也不会跑,你就当重新处一次。这么着彻底忘了他那小师妹,不是更好。

我说好是好,他名字难听。

狩姐说,从名字来说,也只有你家卢依能取出来。

我说,你也觉得拓跋文博很离谱对吧。

狩姐再次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拷问我的肉体和灵魂,质问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过一辈子。

阿扬是生出来了,六月生的,生下来的时候,他跟我说,这孩子和陛下长得很像。我觉得还挺微妙。本来想着要不到十月份,给卢依过个假生日,我也无所谓,反正他开心就行。结果所有原本正常的事情,一旦发生在这家伙身上,就格外离谱了。

秋狩的时候,卢依,啊呸,拓跋文博,在傲雪殿里躲懒不出去,我说,别懒,走。

卢依,呸,拓跋文博,唉,还是叫舆地吧,我应该对我自己好一点。他说,臣不会用弓。我说没事我放你进去当诱饵,你爬得一手好树,等白虎来了,你就上树,我射。

他想了想居然同意了,说,也行,我觉得老虎没我会爬。

我好想说你快爬。

结果还没进场呢,他那老叔叔卢伦一把扑过来,连着他那两个堵家的姐姐,摁着他使劲儿哭,说卢依啊你终于回来了。我寻思卢家是要反了,我那么大一个女帝没见着呢。

然后卢伦就说,你不是凤君吗。

我懒得看,已经自己溜了。后面是我听夜来说的,夜来说,然后我大姐夫一脸震撼一整年的表情说,我是拓跋文博。

我哈哈大笑,问然后呢。

夜来说,然后卢献伯就跟堵琪琪把他拉去一边,叙述完了他本来不长的一生。

我说,所以呢。

夜来说,所以他回去了。

我快笑死了,问,你说他想没想起来。

夜来说,我大姐夫这个脑子,不好说,不好说。

结果就是夜来永远是对的,我第二天散了朝去御书房批折子,打头一份和离书,震撼我家一辈子。我还寻思着谁这么大心眼儿,和离书也送给我批,捡起来一看,臣拓跋文博谨上。

我寻思这是想起来了?那还挺有仪式感给我写份和离书。

结果最后写了一句,卢老头子说我是陛下的凤君卢依,虽然我不信,但是他们逼我,我只好跟陛下和离。

我看得嘴角直犯抽抽,搞不清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索性彻底不去想,往和离书上写了句已阅,就让侍卫给送回去。

反正……反正凤君是找回来了……有没有完全找回来……我说不好。

反正到今天是一点都没有想起来。而且老三和老四的抓周宴是一起办的。说起来我就气啊,我太气了。

气有什么用呢,我看这个拓跋文博,是一点都没打算想起来。

我一生的故事

一代觉得包办婚姻害死人,谁知道居然见证了这么苦的一段故事。早知道还是包办了好。简而言之是师殷的老三对女帝和融融家的老三爱而不得的一段故事。中间有二代和老崔头转世的故事。

也就是师殷家的老三师济对姜蔚爱而不得的一段情,二代奇事多,看得我直呼曹贼敢尔。当时看到这俩一点点苗头,都调到尚书台想凑一凑,果然社畜是没有爱情的。


以下正文。


我头一次见她是,在她的抓周宴上。空明那时候五岁,抱着她时,她便又哭又闹,空明受不了,便朝我怀里塞。陛下——先皇,偶尔我也想起她说,叫姜姨。姜姨喊,三三不要乱抓,阿大,阿大抱着你妹妹,别叫三三欺负阿济。她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说话,依在融叔的身边,忽而又咯咯地笑起来。

姜姨笑起来时,她也笑了。她抓着我的头发,眼睛看着我,像极了姜姨。阿融说,抱什么呢,我看三三怪喜欢济哥的,本来三三性子就安静,才不会欺负济哥。姜姨就说,你以为谁都像你,咋咋呼呼。融叔端着茶杯笑,那你说阿大像不像你。

父亲笑了,母亲怯怯地,她还是怕姜姨,但是也抿着嘴笑起来。其实大家都不太开心,年初时二哥叫人贩子拐了,现在也找不着,父亲伤心了很久。好在姜姨家的孩子都平安无事。她和融叔有五个孩子,阿融最大,但也小我四个月,早早便立了储。姜会和我不甚亲近,脾气性子虽说按捺着,也要暴躁许多。三三,阿蔚,我不敢说,她像世尊讲经时散落的漫天花雨,我无端便错过了。阿四和我最亲,他是个闲人,后来被阿融塞去做尚书,也是日日里偷闲被参本子。阿沅和常霞家的女儿走了,阿融后面为此沮丧了好一阵,将三三调到尚书台,给我做副手——那时爹刚刚去世。我不甚明白阿融的用意,她也不大愿意跟我多说。姜会和阿沅的事或许伤她很深,她很多地方都和姜姨很像。

尚书台事情其实很多,我21岁接替爹的位置,去做右仆射。我很怕我做不下来,并不是做事,而是服众。在这一方面阿蔚比我好很多。她很擅长做这些,或许我同阿蔚看起来性子都是安静的,但是底子里,阿蔚和我是两种人。

姜姨和融叔两人恩爱一辈子,退位前阿融的事让她好好儿气了一场,听说本来想给阿蔚和阿沅指一桩婚事,最后也怕害了小辈而作罢。阿融的事我看在眼底,和阿四在外面钓鱼的时候,阿四说,我大姐也是眼瞎。

我说,你和姜姨一副性子。

阿四平躺在河岸上,说,我不明白我大姐。她和李老四的那段混蛋事,我觉得只是为了报复阿娘。她倒是不想孩子怎么办。

我说,是挺过分的。

阿四叹了口气说,你倒像是我爹亲生的,怎么这么好脾气。

我说,大姐脾气更好,她是融叔教出来的。

阿四说,你和我三姐姐像,老好人脾气。不过我觉得三姐只是装样子,你是真的笨蛋好人。

我说,我哪里又笨蛋了。

阿四说,你等着看吧。

每次见到阿四,我都会想起阿蔚。有时借着父亲的名头,和阿四进宫看封叔,封叔说,你和你爹真像。我不禁涩然说,其实二哥是最像的。封叔张了张嘴,说,他是后来好。和李家那女儿不是订婚了,也是福气。

他忽然也像个老辈了,没有夹枪带棒地说话,只是迭声问阿四,臭徒弟有没有看上谁,让你娘给你订婚去。阿四说,看不上眼儿,没我师傅能对账本通通看不上。封叔抓起书就敲他脑袋,直骂小混蛋。

封叔和二哥很像,早年在变州,孤家寡人,后来被姜姨传进宫里做门下,有我爹和姜姨看顾着。阿四一到五岁便和霞姨家的女儿一起拜给封叔。阿四很无奈地说,我娘和我爹说,把阿四送去给封祯当儿子。他学着姜姨的语气,谁让他一直孤家寡人的。

封叔在阿融登基的第十二年去世。在此之前,姜姨和融叔便退隐四海闲游,第二年,沙姨便去世了,我爹在第四年时去世,宁叔也在第七年去世。封叔一个人又过了五年,也是寿终正寝。

阿四以前常拉着我去金吾卫的校场看宁叔,早几年能见着宁叔抱着沙姨耍赖皮,沙姨怪嫌弃宁叔,宁叔就笑。后来只有宁叔一个人,抱着枪,坐在门楼上发呆。父亲说,他和沙姨没过过几年好日子。我十六岁那年沙姨和宁叔成婚,二十岁那年,沙姨便去世了。宁叔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了七年。阿融将自己的儿子一并送给宁叔带着,想叫宁叔开心点。他还是没心没肺地笑,人却已经老去了。思怀是懂事的孩子,宁叔去世之后,阿融将思怀交给我,朔生托给了阿蔚。朔生在宁叔的葬礼上哭得很大声,思怀拍着朔生的头安慰她说,没事,师傅走的时候很快活,大家都在陪着他呢。

宁叔没有孩子,沙姨去得也早,我和阿蔚替宁叔守灵——一开始是阿四,阿四怕封叔伤心,便去陪封叔,换了阿蔚过来。阿蔚愣愣地发呆,过了一会儿问我,小师哥,你说人有来生吗。

我说,我不知道。如果有来生,希望沙姨和宁叔能好好儿过一辈子。

如果有下辈子。阿蔚说。

守灵结束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阿融过来,让我搀着阿蔚回去。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确实是一副行止不定的模样,我便搀着她离开。路上阿蔚突然哭出来,说,小师哥,我想阿娘了。

我讷讷地点头,又拿手去顺阿蔚的背说,没事,没事。没什么事?我不知道。我不太想我爹,或许我们家本来关系没有这么亲密。姜姨做着皇帝,和融叔却处得像天底下最寻常的夫妻,由着五个孩子野。哪怕是我娘呢,她老是在害怕什么,怕我爹不爱她,怕我爹不够爱她,因此便对我,木姐和空明一等一地严格。二哥刚回来时,也被娘放下马威似的,有一顿没一顿地训斥,我爹替他订婚事,一面是补偿他,一面也是避着我娘,让二哥过自己的日子。

我娘想要什么,我不知道,姜姨想要什么,或许已经得到了。

朔生托给阿蔚之后,便常来尚书台找她。叫三姨姨,声音甜腻腻的。有时候雪诗也来,她在兵部做着事,不是那么清闲,但对朔生 ,夜白,夜来几个,一等一地好,一多半都会陪着他们做这做那。朔生没长个子前,常叫阿蔚给抱着处理文书。有时候看阿蔚辛苦,我便帮她抱抱朔生,或者处理些公文。雪诗有一次抬头看我俩,笑着说,你俩看起来跟两夫妻似的。

阿蔚红着脸,没接话。我突然想阿融为什么要把阿蔚调来尚书台,原先她在吏部做着侍郎,没什么纰漏,突然调过来,把骆寒替掉,也不知是为何。

阿融有一次留我吃饭,阿蔚也在。阿四那时忧心封叔的病情,日里都在封叔那处待着。阿蔚问,大姐,你新认的儿子是怎么回事。

我一愣,想起确实从阿蔚手里,进过一趟入册的手续。我那时以为是阿沅的孩子或者姜会的孩子送回来过谱,也没在意。

阿蔚问,你是不是也太花心了。

阿融说,我没有,你不明白我吗?

她语气不减,很强势地说,我立他做凤君,只是为了和北狐签协定罢了。这有什么不对。

阿蔚说,喜欢二姐的人,你一个一个调走,留下一个小瞎子,你终于不管了?你也记着你欠李家的啊。

阿融说,我没有。我只是。她哽了哽说,阿蔚,我好累啊。

阿蔚说,好。

她虽然和融叔不一样,但也是个长情的人。阿融在感情上,确实做了不少混蛋事。还是皇储时,便招惹了三个翰林,两个金吾卫的年轻人和李家的两个儿子。她的大儿子和鸣和次子思怀,是李玄和李道立两兄弟的儿子,相差不到一岁。姜会也没好到哪儿去。阿蔚常来找我,为了把在我这里躲懒的阿四逮回去,有一次阿蔚气冲冲地上门来,二哥和二嫂正好在家,看着阿蔚将坐在水缸前发呆的阿四拉起来问,大姐让你去相看人家,你怎么跑了?

阿四指着水缸说,你看这缸,和封叔屋檐下那个像不像。

阿蔚说不出话来,跺一跺脚说,你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二嫂出来劝她,不生气,一辈子长着,他还年轻呢。我二哥有一手不自知的说话本事,他像是无意说,你俩不是都没成亲。

阿蔚脸色更僵了。二嫂看着我,我会意,说,我送你们回宫里去。

阿蔚并不是不开窍,阿四可能真的是给封叔教的,没见对哪家姑娘上过心,倒是有无数姑娘对他伤心。阿蔚以前给人送过小摆件,那个人被阿融调去炎州做着县丞。阿蔚似乎想着他,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年节里好几个人给她送灯,她嫌麻烦,便叫我同她一道走,即使这样,也还是好些人送灯给她。路上碰到阿融,她牵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板着一张脸,不期然笑起来,便像一汪池水漾开了一样温柔澄澈。阿融跟他在一处时,才显得有那些女儿家的情绪。哪怕那个人比她小了八九岁,她也一样恋恋地倚着,像十七八岁光景,叫那个年轻人给护在怀里,被那样宝贝着。

我见过凤君在外面等阿融,凤君是雪国的质子,有一双通透的蓝眼睛,许是被姜姨顾得太好,总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他菟丝花一样,温顺地依附着阿融。阿融其实是个很活泼的人,叫政务压着,只怕也会想依靠他人,而不是一味被依靠。

阿蔚突然说,要是大姐当年没有。

我点点头说,很般配。

阿蔚说,果真是造化,她将思玄拜给他做徒弟了吧。年纪轻轻,托孤似的,只是苦这个年轻人。

末了她问,你猜大姐认回来的儿子,叫什么。

我说我没见过。

阿蔚说,叫姜念。她在一张纸上写了很多名字,都是那样的字。她大约是想把郑慈留下来给朔生做顾命臣,他也就二十出头。我是老了。

我说,你也还年轻。

阿蔚笑笑,我二十七了。你也快三十了。我俩都没那么年轻了。

满街的灯火照着她一张脸孔上温柔的颜色,我便想起二哥和二嫂。二哥被人贩子卖去阳州做琴师好多年,后来被阳叔送回来时,脸孔消瘦,身条也消瘦。他很高,二嫂牵着他,他便拢着二嫂,总要有一只手牵着。往往在街上走得歪七扭八,没个正形。二嫂是阿融的伴读,因为同二哥这事,没少被阿融嘲笑。二嫂不甚在意,她爱极了我哥,哪怕我哥偶尔显得笨拙,在我二嫂看来,也是无一处不可爱。

他可还能弹琴给我听呢,你呢。二嫂跟阿融拌嘴的时候这么说。阿融那时候说,雪玄传会唱歌。

后面她再也不说这些话了。

阿融和她的凤君,一段情分,怕是已经走到了尽头。她很少留在宫里,散了朝便同我,或者同阿蔚朝外面去。郑慈原先在刑部,从省里出来,就能见到阿融便衣打扮,张着一双眼睛在外面等他。见到他便笑,也不顾别人怎么看。有时候思玄也会在,她被阿蔚支使,叫我师叔,听着颇怪异。思玄很尊敬郑慈,想来他是个好老师。

阿蔚像做掩护似的,拉着我同阿融一道走,阿融全然没个皇帝模样,出了宫门便将半个身子倚在郑慈身上,说些没正形的荤话。郑慈护着阿融的腰身,和融叔那时很像。阿融大概颇享受这种这种感觉,快把整个人都缠上去。她不管说什么,郑慈都听着,时而应一声,阿融和他说缑显叔又怎么阻拦他,蓝姨怎么劝她,郑慈便条分缕析地跟阿融讲其中的利害。阿融不想听,就会往阿蔚身上凑,阿蔚拦着她,郑慈还搂着她的腰身,把她拉回来继续说。阿融说,你可真讨厌。郑慈就说,臣是为了陛下好。阿融就笑得更开心了。阿蔚和我落在后面,看他俩走得远远地,要回“家”去。阿蔚说,如果大姐当年把姐夫送回去了多好。我说,是呀。

我偶尔好奇郑慈知不知道阿融大概活不到五十岁这件事,又好奇阿融是打算带着她的凤君退隐,还是在郑慈面前驾崩。这个推想从哪一个方向想,对郑慈都是莫大的残忍。后来郑慈又给了阿融一个儿子,阿蔚说,一开始要取念慈,后面觉得和思玄名字很像,思玄脾气太傲,怕她生气,跟弟弟处不拢。最后由夜白和夜来说,跟着他们取,叫夜垂。我说,总觉得怪怪的。阿蔚说,好几个里面抓阄抓的,夜垂,夜胧,夜开,夜霁,想想夜垂这个名字还算不错。

阿蔚说,夜来其实很懂事,很乖,大姐很喜欢她。朔生总是更像大姐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储。

阿蔚那年二十八。夏天羽都下暴雨,我给她送了一趟伞,带她回我家里去。因为二嫂的缘故,阿蔚在我家有个独间,她不在宫里住时,就会去我家。阿融站在朝阶上看着我进去,笑笑便要走,朔生和她并着肩,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阿蔚说,对不起呀小师哥,麻烦你跑一趟。阿四说,小师哥也送我回去呗。阿蔚回头斥他,大姐说了,你事情干完雨也停了,自己走去。阿四啧啧嘴,三姐可真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人。

阿蔚狠心吗?我没细想这个问题,我观她无一处不好,便从没想过她有什么不好。阿四嘴巴里能跑马,实在信不得。那年年末,炎州给阿蔚寄了封信去,年关里,阿蔚便朝炎州寄了不少东西。

我多少有些惆怅,阿融看见了,突然也便没了话说。她仍旧爱同郑慈出宫去,从阿念出生到现在,也有四五年了。那年灯会上,那些倾心阿融的人仍旧同她送灯,阿融却只收下了郑慈那一盏,殷殷地抱着,拉着他的手在街上四处走动。阿沅家的二女儿失踪后,阿融往往很乐意在外面闲逛,只为了看街上的孩子,想把她找回来。她爱极了阿沅的几个子女,抱着捧着,甚至巴不得阿沅回到宫里继续做皇子。阿沅却同她说厌倦了。

我仍旧同阿蔚一道走。阿蔚说,小师哥,今年我便要三十了吧。

我说,真快呢。二哥家的孩子也快有四个了。

阿蔚说,是呀,大姐催我找人家了。她和娘一样,自己好时,便希望天下都同她一样好。可这样对郑慈,真够残忍。

我没来由地一抖,说,阿蔚,你有看中的人吗。

阿蔚说,小师哥,你要替我去相看吗?

我说也好。她便笑,说,大概吧。在不远处的江边,阿融和郑慈站在一道放天灯。阿融闭着眼睛许愿,郑慈突然抱住她。阿融挣出来问,你干什么呢。

郑慈一张白净的脸孔比灯火还红,别着头说,愿望许了,总该实现吧。阿融竟显得有些泫然似的,复又躲回他怀里去了。

回过神时,阿蔚已经离开了。开春时阿融叫我拟了一纸调令,将一个叫端木令孜的人调了回来。我想这大概便是同阿蔚鱼雁往来的那个人。他其实也是青年才俊,父亲是金吾卫出身,自己却学了一身不错的文武本领。

他回来之后,阿蔚整个人都开心了许多,往常不去的马球赛,文会,一次不落地去,往往都是席间最出色的一个。

她同我聊天时,言辞颇无拘束,聊到那个年轻人时,叫令哥哥,软糯糯地落下去,天底下都是绵软的。她说的是,我令哥如何如何,同我看送给她的发带,不算精巧的刺绣,不算上乘的选材。

我突然想说,我要是做,肯定比这个好。可是我又突然想起我二嫂的话,喜欢时千般不好都是爱纵,不爱了万般姿态都是云烟。我能给阿蔚最好的,可是她心里已然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我很突然地意识到,阿蔚在我心里面不是万般姿态,而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什么不好。她话说一半,故意招惹左右省打嘴仗,在我眼里都是一万分的可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好。

我爱极了她,我意识到这点,已经太迟。尚书台的工作太芜杂,我很久没有想过,或者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阿蔚被调来做我的副手,许是阿融有意说合。阿蔚如果懂,我空耗她许多年岁,便是大罪过。

十月时,她同那个人换了庚帖,订了婚。正月里灯会,他们站在一处,便同我再无牵系。我突然觉得我在这世间活得空无,我过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两手却是空空。

她在尚书台同我一道时,我觉得安心,便从没有想过更多,而今往往却后悔那时不肯在阿蔚身上多花一分心思。我同阿四出去钓鱼,和阿四在休沐日的夜里喝得酩酊,由着阿蔚出来找人,我见她时便觉得安心,觉得这世上风清夜好,良月疏星,爱煞了这片草木天地。

阿蔚对我来说太过意义重大,轻轻拿起,便再也放不下。当年世尊同诸弟子讲经,天女抛洒下满天飞花,小弟子见则心动,心动却也是茫然无用。我大约是甫见这天地头一等的光景,便从此怀思不忘,却也不愿伸手去捉摸那十二分花色的阑珊。

阿蔚同她的令哥成婚了。阿融在席上看着自己妹妹凤冠霞帔,最后还是不免哭出来。凤君于此其实不太自在,早早便托辞身体不适而离席了。雪诗坐在一边,揽着阿融安慰她。没一会儿郑慈便进来,一问知是阿四喊来的。这几年他做顺水人情时同郑慈搭上线,处得有来有往,颇是一番风景。雪诗似乎是知道,便从阿融身边离开,郑慈道了谢,过来环揽着阿融坐下。阿融埋头在他怀里,阿蔚来敬酒也不见,闷闷地说,老头子喝酒,我不喝。郑慈恭敬地道了谢,替阿融喝掉了。

这时节阿蔚的新婚丈夫已经离席,她便在阿融旁边坐下,说,大姐,我喊大姐夫,你见不见我。

阿四看热闹不嫌事大说,大姐是觉得自己缺了场席,不开心。

阿融还是不动,郑慈颇有些尴尬,拍她的背喊,陛下?

阿融说,我不见,让小师哥见。

阿沅领着他家的小女儿过来,叫,燕燕,给婶婶和叔叔问好。

那个顶漂亮的小姑娘便礼了礼说,大婶婶和三婶婶好,大叔叔好。阿融这才抬起头来,摸了摸燕燕的脑袋说,燕燕好呀。

阿融倚着郑慈说,我一直想给孩子取名字叫蒹蒹,或者叫鹣鹣。郑慈把她拢着说,好。阿蔚说,大姐夫入宫好了。阿姐退位时,你俩就可以跟爹娘一样一同归隐。

阿融说,我留着老头子给阿大做顾命呢。郑慈却垂着头,没有说什么。阿融三十岁出头,脾气性子和当年的姜姨越来越像。想要倚老卖老,又总是在某些时候更像个孩子。她一手把郑慈拔到一省长官,这个板正的年轻人也确实做得出色。阿融未必不想让他进宫,只是她多半不能忘怀姜姨和融叔的情分。或者等到她的凤君去世——如果阿融等得到,她大概便会和郑慈携手同去。

阿蔚说,做皇帝做到你这个份上,也是头一遭。我可真替你难受啊。

阿融点点头,说,我是你姐,我担着。

阿蔚笑笑说,我是朔生的师傅,我也可以担着。

阿融说,你和小师哥担着,谁都别给我跑。

我说,跑不了,我二嫂也替你看着呢。

阿融便说,当年阿娘给我指的伴读,罗熙被人陷害失踪,留一个未婚妻,我自己混蛋了快三十年,看来竟然只有每姐过得最好。师父大概也安心。她把头搭过郑慈的肩膀,半抬不抬地看我一眼说,小师哥,你不要伤师父的心啊。

阿四说,他就没有心。早就说了,笨蛋老好人。

阿蔚笑着笑着哭起来,眼泪从两边滑下去。她说,就是,小师哥可真是笨蛋。

七月的时候,我在省里留下整理材料,阿蔚也不走。我问,你怎么还不回去。阿蔚半真半假地抱怨,令哥要给我做腰带,量来量去都不对,我嫌烦呢,不回去。

她说得亲昵,无端叫我生出一些怆然。我说,你要去二嫂那里。她说好,我便同她一道回去,待到申时,她便起身离开了。二嫂说,廉孙送送阿蔚呢。二哥便说好,起身提着风灯,送阿蔚走出去。

我给阿蔚做了一条腰带。没有送出去。我想她会拒绝我。这耗了我不少功夫,我却觉得快活。此前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花功夫做事,其实也是快乐的。我不肯在阿蔚身上下功夫,同她一道看书,玩闹,究竟也只是馀出些可有可无的时间给她。

六月她生辰时,我上门给她送礼。

阿蔚半笑不笑,调侃说,小师哥,稀客呀。我说,我不常来。阿蔚说,你哪儿都不去。令哥做了饭,留下来吃饭吧。我便说好,过了会儿二嫂也来,阿四,阿沅和郑慈也过来,朔生也过来,拢共八九个人围坐着,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的令哥微微显怀了,阿蔚便格外看护他,生怕伤着一丝一毫。二嫂说,小夫妻真是不一般。

阿蔚便回嘴,我每每姐和廉孙哥老夫老妻了,叫朔生看着还能让朔生羞个大红脸,也不知是谁没正形。

二嫂呿她一声,转去和郑慈说话,朔生也过来,同郑慈说起阿念和夜垂的事情。朔生说,夜垂学说话,母皇教的第一句是阿爹。郑慈有些讷讷地垂下眼去,似乎是笑了起来。二嫂说,我家遐大当年可倔了,给廉孙教的第一句是三叔叔,可给我气的,从小胳膊肘就往外拐。

阿蔚说,我们小师哥那么好,等令哥将孩子生下来,我肯定第一句也教喊济叔。二嫂佯装生气说,便宜得他。

阿蔚拉拉我袖子说,抓周的时候,就把他送给小师哥做徒弟好不好。

我说好。

孩子出生了,但我没等到抓周宴。那天我同崔不寐吃饭,回到家时突然肚腹绞痛不已,二哥急忙忙奔出去,给我找郎中诊治,郎中下了几剂药,只是没那么疼,病况却不见好转。

二哥二嫂脸上总是愁云惨淡,木姐给阿融递了折子,也回来看我。她说,阿济,好好儿的,大姐回钧州去就给你找医生看病。

我说,不麻烦大姐了。

郑慈来看望我,阿四在我房里一坐就是整个下午,也不知是躲懒,还是像当年看着封叔一样看着我。阿沅也来,崔不寐也来。她年轻的时候是颇得姜姨盛赞的美人,现在徐娘半老,也仍旧可称风华绝代。她颇惊惶说,我没有下毒。我说没事,我知道不是你。她便离开。中书缑显也来,门下的,霞姨,支士略,初姐,都来探望我。他们大多同我生分,同二嫂,阿蔚更熟稔。六省里面,崔思弦也来看望我,她和二嫂交好。薪姨的女儿维雨姐,镜姐,都曾来过。阿蔚的师傅,崔兰也来,璟哥也来。

九月底的一个上午她来看我,天上不期然下着雨,门外有个年轻人撑着伞等她。阿蔚说,小师哥,保重。我说好,我很快回来。她就笑,说,小师哥,我还等着给你送儿子呢。

我说,你编排我啊。

我恍惚想起来,我真的很爱她。但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死亡能够让爱终结,对我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想到二哥和大姐过得很好时,我便也释怀。阿蔚将我的手放回褥子里,九月的天气见凉,我说阿蔚。她问,小师哥,怎么了。我说,天凉了,记得加衣服。

阿蔚说,好。便起身离开,同门外的年轻人一起走进雨幕里。

我慢慢闭上眼睛。

朝露【嵯峨个人向】

一个pre:

因为没看懂角的文案所以还没想通嵯峨到底是怎样生活。所以按着自己的想法写了。未完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相通嵯峨怎么想通的。


东国人喜欢转瞬即逝的东西,比如朝露昙花。嵯峨不常能理解这种喜爱,但是她也不以为意。从前她也不叫嵯峨,叫阿凛。住持天目说,捡她上山那年大雪封山,很冷,就叫阿凛了。七岁的时候原来的地方遭了天灾,住持天目、五个师兄,嵯峨(当时还不叫嵯峨)由二师兄慧定半抱半牵着,一同下山去了另一座山头。山头有一座寺庙,一辆马车和一个带高帽的大官人。天目师傅上去行了行礼,从此师徒一行人便在庙里住下了。她十岁的时候,那个常来敬香的大官人在院中植了篱笆,撒了月见花的种子,师傅天目对嵯峨说:“你来照料。”嵯峨学着师傅的样子对着大官人行礼,然后开始每天早上在三师兄善忍撞响第一声钟的时候,下床去院里练功。半个时辰之后再去师傅院外的添水处汲水浇花。

初一十五的时候会有些人来庙里上香。寄身的小庙白日里门庭院落俱是一片目下无尘的清寂,师兄敲打木鱼,撞钟诵经的声音和师傅点起的香一起扑簌簌地落在青石板地上。嵯峨自己在院中的松树下设了个小垫子,像塑像一样一坐大半个下午,只有手里的串珠一枚一枚地滑过去。

说起串珠——嵯峨的串珠其实换过好几副,为此她的师傅天目还很严厉地说过:“如果再坏的话就一整年都要洒扫庭院。”但是最终也没有发生什么,第一副珠子是小师弟空空给割断的。空空是六师兄玄从捡回山里的小孩,师傅天目没有给空空剃度,只是随着空空自己的爱好,由着他在山里跑或者在佛堂里面蜷着睡觉。空空全然只是个为了方便随口取的名字。六师兄玄从把空空捡回来的时候,嵯峨九岁,空空可能两岁,可能三岁——话都说不利索,什么都记不得的年纪。

至于嵯峨的串珠——空空的说法是他和寺门外的草蚱蜢约好了要送她一个圆圆的,亮亮的东西——这个时候嵯峨很恰如其分地惊叹了一句,然后问:“空空,那个草蚱蜢是不是长长的软软的滑滑的还漂漂亮亮的?”

空空仰着脸说:“才没有。草蚱蜢就是草蚱蜢。她经常推着圆圆的东西走,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喜欢太阳才这样,她就承认了。”他特别骄傲地扬着嘴角说:“阿凛大笨蛋啦,喜欢太阳肯定是因为喜欢她亮晶晶的啊。”

“所以?”嵯峨坐在她的小垫子上,托着脸看着空空。空空瘪了瘪嘴说:“哎呀,还不是因为你的那串珠子有好多亮晶晶的星星嘛!”

这是第一串。第二串珠子断掉主要怪嵯峨自己,她在给那丛月见花浇水的时候珠子自己断掉了。天目在某一些方面拥有传统的东国人最传统的固执,他坚持认为是嵯峨做了错事,让她自己在佛堂里面抄了一夜的经。第三串——第三串据说是师傅天目做主持前用着的珠子,天目倒是也很大方地把珠子送给了嵯峨。

嵯峨的字当然是很漂亮的,白雪曾经非常开心地对着嵯峨的小字劈里啪啦报出一大串人名,最后非常虔诚地问嵯峨能不能把这幅字借给她临两天。嵯峨说:“我有把原本带着的,你要看原本吗?”

“原本?”白雪顿了顿问:“是临的哪家字?”

嵯峨皱了皱眉说:“我不知道是哪家。”当时她们两个正在宿舍里聊天,白雪泡打的茶正煎到乳沫沿着杯壁鼓噪不休。嵯峨翻出来一份书帖。“是这个......这是我师傅让我带出来的经幢。”

白雪接过来的时候说:“蕉叶?”嵯峨说:“啊,那个大官人名号似乎就是这个。”白雪翻了翻经幢里页说:“他确实能写一手好字。他的师傅是澄衷和尚,你知道澄衷和尚吗?”

嵯峨说:“唔,那个据说很会泡茶的大和尚?”

白雪说:“差不多是这样。澄衷和尚的师傅是梦灯和尚,梦灯和尚就是现在的国师。”嵯峨说:“那这个大官人应该挺厉害的。”白雪微微点了点头,给嵯峨倒了杯茶,说:“梦灯和尚的师傅是道真和尚,道真和尚在炎国跟着曹故山的觉圆和尚学习了挺长一段时间。觉圆和尚的师傅的师傅是马祖和尚。觉圆和尚有个朋友叫曹融,会画马,字也好,道真是跟着曹融学的字,但是梦灯的字是学的韩绰。”嵯峨摇了摇头:“这几个人我都不认识。不过大官人的字确实写得好。我们庙里面有一块菩提见性的匾,就是那个大官人给天目师傅写的。”

白雪喝了口茶说:“蕉叶的字学的却不是梦灯,可能是为了些别的什么原因,他学的徐苑,就是,炎国很有名气的书家徐鲁石,嗯,对,金石碑刻都很不错。”

“这个倒是,”嵯峨仰头想了想:“天目师傅说大官人写字有金石气,大约是这样。”

白雪站起来说:“今天大约就到这里,谢谢你的帖子。”

那幅字后来被送给白雪了。白雪有些受宠若惊地说我不能收,嵯峨摸摸脑袋说:“其实我拿着也没有用......白雪小姐你挺喜欢这些的,应该给你拿着更好。”等了一会儿她又说:“其实这卷帖子算是大官人留给我小师弟的......”

空空并不是个幸运的小孩儿。空空长到嵯峨第一次见他时的年纪时就开始生病,天目师傅让三师兄善忍抱着空空去山下看病,近晚的时候善忍抱着空空回来,哽着嗓子说山下今年受水害,药圃稻田都没有收成,没有给空空的药。天目师傅让嵯峨和六师兄玄从都去照看空空,二师兄慧定和四师兄怀净去守院子,自己则拣了蓑衣草履下山去。嵯峨蹲在空空的被子前,空空盯了她一会儿说七姐姐我要喝水,嵯峨便去端水。等了一会儿又说阿凛阿凛,我想回家,嵯峨没辙了,看着玄从,玄从也没辙,说:“空空先睡觉好不好?睡醒了我们明天回去。”空空瘪着嘴说:“我怕明天就回不去了。”嵯峨摸摸空空脑门子说:“师傅临走前说了,空空不睡觉,师傅回来就给你剃光头。”空空假模假样哭了两声,又抬起一张煞白的脸来讨好话:“冷,七姐姐抱。”嵯峨说好好好,抱就抱。于是裹着被子把空空抱起来,自己坐在床榻上。玄从说我去抱枕被来,便打开门出去。门没有阖紧,夜半的微雨和着风吹落一地,嵯峨拿手护着空空,走到门槛上坐下看天。天上有月亮,隐隐一弯在云后飘荡着。嵯峨还当空空是个小孩,抖一抖他说:“空空,今晚有月亮。”空空把身子朝嵯峨怀里埋,说阿凛我冷,这当口玄从抱着被子回来了,嵯峨还在问空空:“要不要看月亮?”玄从说:“阿凛,回去吧。”他把被子抖开披在自己背上,裹着嵯峨进屋里去了。

在床边坐下的时候,嵯峨说空空你在哭吗?空空动了动,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搁到嵯峨肩膀上,玄从拿一只手揽着嵯峨,一只手去拉被子盖住空空脑门儿。空空说:“山下在涨大水。”玄从顿了顿,说:“知道了。”空空又说:“好多人没有地方住。”嵯峨别过身子看玄从,玄从说:“空空我知道了。”空空很老成地叹了口气,又不解道:“为什么会突然发大水呢?”嵯峨说:“你知道山底下有个神仙,就专门管水——涨水就是神仙生气了,要惩罚这些人。”空空啊了一声说:“三哥哥抱我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就在河边,有一个好神气的神仙。”他又萎顿下来说:“大家都在求他,他怎么不动呢?”嵯峨张了张嘴,玄从把被子拉紧了一些,过了一会儿说:“睡吧空空,明早师傅就回来了。”空空应了一声,说:“六哥哥能不能不走。”玄从说我不走,空空伸出手说六哥哥拉勾才算数,玄从就和空空勾着小指头斗大拇指,嵯峨叫道:“六师兄你也太笨了,这都斗不赢空空。”玄从负气似的,一扯被子倒下去说:“睡了!”嵯峨倒在他手臂上,还在笑,空空也笑,朦胧的月色和雨声里,玄从闷闷地说:“你俩不准笑,谁笑谁去陪文同准备早饭。”嵯峨怪叫一声,翻个身把空空放到两个人中间说:“空空,快点看你六哥哥笑不笑。”空空咯咯笑,拿手去撑玄从的嘴角说:“他笑啦!”嵯峨就相当满意地说:“明天六师兄和五师兄一起做早饭!空空睡觉!”空空相当乖顺地说:“空空睡觉啦!”三个人偎作一团睡了过去。

夜雨不休。

天目师傅走了三天,嵯峨和玄从索性带着空空去师兄弟们的厢房一起睡。雨没有停,玄从偶尔回答两句空空的问题,五师兄文同和四师兄怀净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二师兄慧定推门进来说:“有难民上山来了,阿凛,最近不要带空空去前殿。”嵯峨点头说好,玄从拍拍嵯峨的脑袋说你在这儿看着空空,我去前殿看看。嵯峨便不情愿地说:“我也想去。”玄从说:“我去看看情况,一会儿就回。”嵯峨便没话了。空空像个才出生的小婴儿一样贪睡,这时睁开了眼说:“六哥哥要走吗?”他嗓子似乎哑了,嵯峨起初没有听清,玄从推门的手顿在那里,嵯峨问:“空空,你说什么?”空空便哑着声音又说了一遍,然后又问:“六哥哥可以不走吗?”

玄从推门的手滞在那里,末了他关上门,走回来坐下说:“我不走,空空接着睡吧。”

第四天师傅天目回来了,带了一副卷子说:“大纳言送的祈福经卷,阿凛你替空空收好。”嵯峨应了一声接过来,天目似乎很疲惫,他坐在床沿探查着空空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二师兄慧净端着药进来。天目让嵯峨把空空抱起来喂药,嵯峨拍一拍空空说:“师傅回来剃光头啦——”空空果然睁开眼,朦胧间正要张嘴回话,天目师傅便眼疾手快塞进一勺药。空空懵懵地咽下去,朦胧地张开嘴,要打嗝儿,天目便乘势连喂了两勺。空空终于反应过来了,向后缩在嵯峨怀里说:“苦。”嵯峨拍脑袋:“空空,喝了药病才能好。”天目倒是不多话,端着药吹两口气,递过去看着空空,空空就怯怯地张开嘴吃,吃了又缩到嵯峨怀里一搭一搭地哭。吃完了药,空空还是由嵯峨抱着,天目看了一会儿,拿手去摸了摸嵯峨的头顶,说:“最近山下有些难民上山避难了,空空情况如果好起来,你就去厨房给文同帮帮忙。”嵯峨点头说好,天目师傅便出去了。

嵯峨到底没有去厨房。空空看着好起来了,玄从来问她:“要下山去吗?”嵯峨说:“下山?去哪里?去做什么?”玄从不答,转而问道:“大纳言的字,你还留着吗?”嵯峨说在我这里,玄从有点感慨地说:“你留着吧......大纳言不会再来了。”嵯峨问:“不会再来了是什么意思?”玄从说:“山下的人告诉我说大纳言起兵叛乱......造反了,被杀了,不会再来了。”嵯峨哦了一声,手撑在床沿,玄从靠在门上看她,嵯峨有点闷闷地问:“为什么要造反?”玄从长舒了一口气说:“为了钱......权......世相不破,便会误入其中不得脱身。”嵯峨说:“可是......可是。”她垂着头又问:“入世做什么呢?”玄从说:“救苦救难,化渡冤魂。”嵯峨没说话,她走过去跟玄从并肩站着,等了一会儿说:“可是我从来没有下山去过,我不知道山下......”玄从又问:“难道你要在山上待一辈子吗?”

嵯峨茫茫地望着门外一扇世界,说:“或许。”

圣徒列传


序章 牧羊人

那年我还没学会计算时日。在撒迦外面的沙漠里我总是会想起来石头砌成的女修院。那些石头来自于波里提亚以北的山峰,从伊底亚河里飘来的石头,被河水和火焰的余烬包裹的石头。泥灰来自没有陷落前的安伯仑,安伯仑外翠绿的山峰剃光了树木,焚烧的泪雨甚至可以从维昂遥遥看见。弥瑞亚的花朵曾经在此处供奉,纽普特的君主曾经是撒迦的虔诚信徒。但是这些都过去很久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撒迦的时候,撒迦是灰白的天色,是炼金术士炉膛里杂质的颜色,女修会的石墙斑驳着,安伯仑再也没有树木流泪了,因为妖精住在那里。妖精将人类从阿卡狄亚关口赶走,那个头盔形状的关口,妖精的愤怒和火焰一起燃烧着,夜色和人站在一起。曾经在维昂的教廷里接受来自克诺陶的妖精的供奉,接见来自乌托的学者的礼敬,向九龙的女王授予鲜花冠冕的主教被妖精钉在了十字架上,和那个可怜的守门人一样,胡须垂在地上。妖精的歌里说,“我们将成为,我们将取代”。

以前我在一片山岗上牧羊,早上从载满了哭泣和女修士的躯体的石墙里走出,朝东迎着太阳走进撒迦城外唯一一片树林,我和我的羊群。我有四十头羊,像天上的云。嬷嬷教我识字的时候我问:“什么是云?”嬷嬷说:“云就是云。天上飞过的叫做鸟,漂浮的叫做云。”这倒也不算是一种解释,只是称呼名字,反正教我知识的也不是嬷嬷,是哈桑。早几年哈桑在这里时,带来了书,桐油和一幅地图。后来他穿着红衣走了,听说很多人在等着他,但是那天我去牧羊了,没有看见。哈桑说时间到了会来找我,我当时说好,便没有了后续。

我和羊群一起在沙漠中走了很久,背包里还有些水,我想或许没有走太远。教会的嬷嬷说不要走进沙漠,但是常常有人离开教会朝沙漠里走。听说是去隐修——或许。我本意并不想离开很远,但是我想去看海。之前教会收留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过路人,瓦伦娜说他像个妖精——这个过路人说,沙漠的尽头是海,我没见过,想去看。这人便告诉我往南走。于是现在我便向南走,沙漠常常起风,认不清路。我和我的羊群还没有走散。

哈桑在那里的几年,教了我博物,地理,修辞和物理。本来说学哲学,后来不了了之,因为哈桑把他的书拿出来的时候,嬷嬷像看异教徒一样看他。哈桑后来把书送给了我,封面是希腊文,拉丁语“sencitia”,就是形而上学。我问哈桑:怎么学啊。哈桑说我在尼撒勒等你。我回忆着他教我的地理,说,尼撒勒在海边,东北去三天的路到九龙,再走两天到尼撒勒,对吧。哈桑说对,我说那我看不懂就去找你。哈桑说好。没隔多久他就走了,那时我在山坡上面牧羊,羊群像花一样在山坡上打开。偶尔我会想起纽普特北面的山,绿色的山。我想象不出来那样像海水一样波澜动荡的山峦。它们在浮动,我叼着草叶看天。书放在一边,看了三分之一。花草渐渐淹没我。

这时有一个裹在白袍里的过路人在山丘下喊着,我跳起来,拿杖子指着他问:“你是来偷羊的吗?”过路人好像没有听清,但他摇了头,那或许便不是来偷羊的。我躺下去,继续看着天。它像要掉下来一样笼罩着我。

“你好。”

这时候有人同我说话,影子笼罩在我身上。天上出现一个昏蒙的影子,影子说:“我想向你问一问路。”我便坐起身来,这个影子乃是山岗下的过路人,我说你想去哪里。影子说,我要到九龙去。他说话的方式像书写,句法严谨,发音也是东边的正统口音。我告诉了他路怎样走,他半屈着身子行礼,说:“口称圣名。”便转身离开了。我又躺回去看天,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那个过路人的眼睛——一双和天空一样渺渺茫茫,无边无界的眼睛。

后来露西亚一直很为我这种难以适应的逻辑方式震惊。至于里,他觉得我脑子里面没有逻辑这种东西。毕竟那双后来让我魂牵梦萦许久的眼睛,那双天空一样的眼睛,有着深刻而优美的颜色。每一个夜晚里动荡的诗句的颜色。

露西亚是我在九龙城外遇到的人,或者不是人。这个时候人和不是人的人其实没有那么界限分明。我离开教会的事情,嬷嬷并不知道,我瞒着她走的,按着哈桑的说法,带了五天的水和干粮,带着羊群走了。我有四十头羊,羊群像沙漠里的海水一样涌动。虽然我这么说,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海,哈桑的书里有海水和海怪,但是黑色的海洋从来不使人向往。沙漠里都是沙,天也是沙砾的枯黄颜色,我好像运气很好,在沙漠里走出去一段路的时候,去年刚出生的一只羊羔渴病了,我便遇见了一个医生。那个医生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要去看海。他好像没想过这个答案,但预测别人的行动并不是一个好行为,我这么想,并且也这么说了。医生便同我道歉,然后问我打算朝哪里去。他摩着后腰,兜帽像长在他身上一样。我说虽然你救了我的羊,但是我不相信你。这人似乎也不要求我相信他,只是把兜帽摘下来,露出一双瞳色不一致的眼睛。

我于是说:“你是尤利亚斯教的人。”

他好像是意料之外,又好像好不出乎意料,点点头问,你要相信我吗。我说其实我对尤利亚斯教没什么恶意,我觉得他们的话其实也挺有道理。你相信吗?这人说,我其实都不相信,就是找个地方做事情。我哦了一声,说,你可真怪。不过我觉得好像这样也挺好。然后他便笑起来说,我叫渡边。

啊,渡边。我说,我不认识你。

渡边耸耸肩,抱着小羊羔站起来说,我也不认识你,扯平了。

有道理。那你朝哪里去?

渡边把手放在眉骨上,先是平放,朝远处看,然后又立起来,搭在额头前面。他说:“我去九龙见一个人。”他转而问我,你呢?你朝哪里走?

我后来已经想不起来我在此前想的是去哪里了,我只是记得要去看海,但是很久之前或许我就见过海了。我就和渡边说,我跟你一起去九龙,我担心我的羊。

他好像是第一次发现我的身份,他说你是个牧羊人?

我挑着眉毛看他,说,没错啊,我就是个牧羊人。不过牧羊人是很崇高的职业!我挥舞着两只手臂,你知不知道之前有一个过路人对我行圣礼,他肯定把我认成圣子了!

渡边好像是笑了笑说,倒也有可能是认错了。不过,他笑了笑,这时候已经没有牧羊人了。


--------------

只有序章,但是会慢慢写。

虽然但是有cp的,除了tag的cp外,会写明的有渡边和比安卡,露西亚和丽芙,艾拉和赛琳娜,其他的会根据战双主线剧情进度添加。所以如果介意的话提前说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