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从事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

旦暮相逢 见日弄月 日月才子情人节60h 13:30 风月贯

风月贯

 

 

零、复别时

八阵滩头,四弦已退去,无忌隔着半条江立在浪头上,衣裳不沾半点水痕。谈无欲垂头,胸口隐作起痛,却运不动功力。他抬起头去看无忌,无忌凌虚踏水走来道,此间不宁,同悌速去。谈无欲看了看无忌,垂下头去说,我不是你,你却也不像你。无忌弯弯的眉毛倒撇下去,过了会儿开口说,半斗坪上百年同修之谊,同悌缘何不顾惜?

谈无欲将头抬起来,江水盖过他半身。他后退半步,由下去睨无忌的眼睛,说,谈无欲本就如此。无忌摇摇头说我不懂。无忌蹙着眉头,眼睛半闭着,嘴巴微微张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复又闭上了。谈无欲朝着无忌冷笑一声,道,无忌天子一日为天外方界主,便一日不会懂谈无欲。

无忌身形顿了顿,旋即退开半步,江风荡在他身上,凌虚而如仙神在凡。停了一会儿,无忌道,今日后,同悌再不收手,八阵滩头当为同悌绝命处。谈无欲正要说出话来,无忌便舒袍袖,片刻之后,滩上只剩滚滚江流声如雷震,江风席卷,天地呺然作悲声。

半斗坪冷寂许久,此际忽而亮起一星灯火。无忌与谈无欲二人乍现在半斗坪上,同走入一间修室里。无忌点灯时,谈无欲突然有些恨恨道,居然是你。无忌转过身来笑了笑,说是我。谈无欲挑着眉,半晌问道,为何是你。无忌说,劣者一是感怀同悌功力深厚,如此埋没八阵滩头实在可惜,二来也有事情想问。谈无欲坐到桌边,干干地开口说道,你果然是多事的那个。

无忌亦拂袖坐下来,转眼间已换了副模样。素还真道,我以为谈师弟才是最多事的那个,既多事端,也多牵挂,不同我自在。谈无欲忿忿然道,你若说自在,那素柔云如何,独眼龙如何,含愿台如何,今日之事又如何。素还真用手捻动草芯子,片刻后灯盏亮起来。他看着灯盏,灯盏照他半截的脸,他想了会儿说,如此说来,是我妄言托大。只是天外方界事,今日之后同悌若还不收手,便是自寻祸患。隐隐一星火跳在他眼底,晦暗的火光下谈无欲与素还真两边看不分明。良久后谈无欲说,我先前话说错了,无忌不是素还真,所以无忌不会懂,因为素还真看来,也不懂。

素还真抬头看谈无欲道,劣者从来不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真正懂了什么。只是,素还真端坐着闭起眼去,道,下山前次我同你别过,你那时说你出山来只为同我争先后,如今也是如此吗?

谈无欲笑一笑,脸上很快静下去。一贯如此。谈无欲说,我和欧阳上智合作也好,和无忌自相残杀也好,敌对傲笑红尘也好,这些都无所谓。天外方界于我从来何止于六弦,也不多于方界,我只求胜,不求其余。

素还真闭了闭眼睛,长舒出一口气来。他睁着眼,在被影子埋去一半的光里看谈无欲坎坷又崎岖的身形。素还真道,天下奇异如何多,我自认不胜傲笑红尘与一页书,甚至多有不如欧阳上智处,你为何不同这三人争胜负。

谈无欲很冷地看他,一派清寒的面色像结一万年的渊冰。素还真修到忘情圆满的份上,也怕偶然入眼的风寒。素还真说,难道同悌眼里我竟有胜得他们处吗?谈无欲迟滞地垂下头去,他两鬓的头发左右摇移一瞬,说道,我说过,这天下只有你素还真配与我一争高下。素还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拂袖灭了灯火,面上微微一息风动,素还真道,要是此后真的无路可走,不妨来翠环山找我。

一道声音遥遥地递来,道了句是吗。

后来许多时日,素还真不曾专去见谈无欲,他有不可计数的事情要做,间或有一部分和谈无欲打来斗去的事情。素还真活得虚情假意,救死扶伤的事情久做便多一分习以为常的寡淡。他修无情道,无情便目下无尘六根清净,谈无欲当首劈来一剑时,素还真才放下空无的念头去同他打斗。再后来他不太能见到谈无欲了。

早年间谈无欲曾舍予他一叶万年果,秦假仙在南武林见到素还真时,素还真问秦假仙是否记得那叶万年果在哪里,秦假仙愕然说你竟还有此物,随后同素还真提了提谈无欲的近况。在半缘君那里,秦假仙说,没了功体,想从半缘君那里问些事情。他摸了摸鼻子,看素还真没什么变化的表情又接着说,我见过他,不太像他了。素还真喔了一声,说省得。秦假仙便不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秦假仙又说,听说是去寻你们师父。素还真在赶路的半途,头也不回地说,要是找到了师父,于情理我当回半斗坪一趟。秦假仙嘿笑一声,怕你回去时,他已不认得你了。素还真偏偏头说,此话怎讲。秦假仙赶紧说,没什么,他在气头上呢,见你也不认的。闻言素还真便转了回去,只道事态紧急,还当先赶路去。

这一切发生在谈无欲从无忌口中知道八趾麒麟的踪迹以后。他在易水楼吃了不小的亏,最后决定与白云骄霜和忘年一同去截杀傲笑红尘。八阵滩头江流石不转,最后谈无欲只是在想当初素还真扮作无忌时似蹙非蹙的一双眉眼。

尔后他空空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无忌的脸。无忌弯弯的眉毛自然地舒展着,谈无欲拼凑不出一份似愁似蹙的悲状。无忌不无悲哀地问他三才子步入江湖,只是为了自相残杀吗?

谈无欲说,你把功体还我,我便告诉你。无忌弯弯的眉毛倒撇下去,说,我当初已经救过你一次,现在又救你一次,难道我还能救你第三次吗?

谈无欲说,我哪里需要你救我,是生是死,端看我自己造化,何需你们插手。无忌阖着眼睛,似乎在看谈无欲,又似乎没有在看他。过了一会儿无忌说,我还需诛杀魔魁,功体的事还待功成后论。谈无欲说,你不如请我去杀魔魁,我行此事,易如反掌。无忌偏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谈无欲有些萎顿地坐着,失去功体后形如凡人的身体让他感觉到不适,肩胛伤口的疼痛牵制了四肢的行动。谈无欲感觉无忌在看他,兔死狐悲,鸟尽弓藏般地看。无忌转开眼睛问他,我们师兄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好说,谈无欲有些僵硬地笑道,你怎么想,就是什么。我当你是师弟,你大概不当我作师兄。无忌道,那你与大师兄之间,又如何是死斗的关系?

是这样?谈无欲笑一声,本来并不是。我从来只求高下不论生死,只是素还真催逼于我,你也有愧于我。无忌有点悲哀地说,无忌自认不曾行错事。谈无欲说,错了也不觉知的,天下大义面前哪儿有什么对错。无忌似懂非懂道,师兄既然也如此说,那还责备我愧负师兄吗?谈无欲说,错了就是错了,大义在前,错还是错。你们只是都忘了,但我都记得的。

无忌道,那修道数百年,究竟是你求权求利便对,素还真求生求死,我求清求静错吗?谈无欲闻言回头看无忌,最后说,算了,和你也没有关系,你告诉我师父的事情,这事便算了。

无忌看谈无欲时,恍惚觉得谈无欲与素还真形影相叠,但谈无欲总还是谈无欲,无忌不能解自己的念头,但他目下首要去诛魔魁。谈无欲问到了师父八趾麒麟的消息后,只身一人去了丐帮,再没了下落。

无忌和素还真一样,有太多的事情要愁,有不尽的事情要做,于是谈无欲渐渐也从无忌的眼底消匿了,只是无忌在身死前如临水观花的闪隙光影里,偶然想起了曾经师兄弟同称驱驰,三光共照的日子。


 

 一、不相逢

半斗坪的日月都长,谈无欲过得懈怠,许久不计算时日。失去功体后谈无欲并非没有发狠想过重修百年,只是每每坐不到半日,他便觉心焦神躁,一身入泥牛在海,倏忽泯于天道,沉浮不定,不可久寻思。今日的半斗坪只余他一人,八趾麒麟从半缘君处救他出来,让他在半斗坪等待自己寻回再造之物,谈无欲便在修室中等待,只是不知道八趾麒麟何时回来,他彻底懒下来时便不愿意一一细想前尘,更不愿知山外风云几度更变,如此便每日醒醒睡睡,打发许多时间。

一日睡去时谈无欲想其很多年前学道时候的事,他读到一段庄周梦蝶,同素还真说梦得蝴蝶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事,做个梦就悟道了,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素还真笑他说你岂知自己也是求不得的那一个。谈无欲摇了摇头说,我梦见过了。

很早之前他也梦见过自己变成蝴蝶,那时候他还很小,记忆已经远得像另一场梦了。

修到第十五年时,谈无欲生长渐渐慢了些,拿半斗坪下不入道门的凡人模样来看,说大一些,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说小一些,是九岁十岁的孩子,也不差几分。素还真拿拂尘的样子显得很沉稳,谈无欲不总是乐意他俩一并下山去。他努力想对山下的菜农说他是师兄时,菜农便分给他一粒果子,夸素还真说小道长的师弟真灵气,将来有大成就啊。谈无欲别别扭扭地啃果子,素还真就笑,说老人家看得准,然后带着谈无欲离开,重新回到山上的世界去。

谈无欲问素还真,为什么你看起来比我大。素还真揶揄道,我本也比你年长。谈无欲说,这没道理,法相皆空,这算什么道理?素还真笑他,你现在可不就在拘泥法相,怎么便无理。谈无欲自己和自己置气,过了会儿素还真走近了问他,还在生气?谈无欲说,我不生气。素还真见他板着一张脸,笑了声说:师弟最好是不生长了,人长大了,就不会再变小了。谈无欲瞪他一眼,说那你也不长大,我就答应。素还真笑道,这事可不由我。谈无欲便自顾自坐了下去,闭阖双目,继而神思渐凝,运于气海,沉于丹田,复行循周天,轮转阴阳,去尘拂身,明心见性,继而觉天道莽莽,万物杂陈其中,不复知所由来路。

他运气几个周天后睁开眼睛,衣发无风而动,展臂时竟觉得分外轻盈。他心血来潮地叠合起双手,屈张指节,交叉并作蝶翼的模样,在亦真亦幻的迷思里他好像真的是盈盈展翅的蝴蝶,世界极精微而尽广大,神思几入于大道之内,玄游于八极之中,骋目凭心,尽逍遥之能事。

隔了一会儿他看见一个人,短小身材,鹖冠窄袍,作武弁打扮,似乎展卷在看什么。谈无欲朝那处靠近时,那人突然回首,谈无欲见得一双空空的眼睛顾盼而来,瞬息百感千情交流心头,大道千万并驰眼前。他挣扎了一下,发觉自己原坐在桌边睡去了,修室内空得冷清,山风从半斗坪外吹送一息幽香盈盈。

后来他私下问过八趾麒麟,问此是大梦幻或大机缘。八趾麒麟想了会儿说,修道上的事情,说不清空花幻梦假假真真,便是天作良缘,也不定什么时候再见到。谈无欲垂着头,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八趾麒麟道,我私下来问,便因我不求道门上的大精进,也不求证道飞升。师父说素还真胜我许多,我不认的,我有长过素还真处,师父当省得的。目下胜过素还真一头,便是我于道法的一大进。

八趾麒麟见谈无欲不算得多开心,心知他与素还真之间向来两相计较不下,便安抚他道,庄生梦蝶的事情,说不明白,万物大化是一体的,这也是道门,老二修行几年便有这么大造化,也是很罕得的。至于素还真,素还真应修不得这一门。谈无欲听完稍稍开心了些,便离开了八趾麒麟的修室,此后日月无数,他渐渐忘了年少时白日发梦的景致。

后来八趾麒麟大约还说了些什么,谈无欲也不记得了。大约是指点了他一些法门,他一早明悟了,便也未曾仔细听取。他修成天下罕见的奇异本事,统文领武,挥斥一方,那时谈无欲想这武林许多事情果然不如同素还真一争高下有趣,仙棋岩、名人榜如是,文武贯、风云录如是,欧阳世家如是,天外方界也不过如是。如有它念,一一数来,无不是锥心泣血事,譬如谈笑眉,譬如接天道,譬如冷剑白狐,譬如沙人畏,譬如金鳞蟒邪。

细细想来这一切远的已去有百年,近的也过了许多春秋了,渊泽堆田,青峰夷海,谈无欲醒醒睡睡不得安稳时,转头去看窗外天色,平白觉得惘然。山外大约又开了花,他记不得当年偶然闻到的花香究竟如何,也很多年不留意一花一叶的事情了。他如今山外高卧,醉醒一念,自在逍遥的日子百余年未有,却开始想当时一息香何如。

他披衣出得门去,想见山外青春光景。


 

 二、贯不疑

山外急雨复轻烟,谈无欲出得山后被山风推着朝北走,他经过山口时想到少年时同素还真同下山见到的集市如今再不见得,也许是在世事动乱里面一早消泯到寻无可寻。他继而向北去,山下是料峭的早春,亘北则是冰封的穷冬。谈无欲走得松快,半路于一天的风雪里望见脚边乱石滩头未化的雪中开一株细小的黄色花朵,从满眼冰白中显出轻盈的明艳。谈无欲停下来仔细看时,身后有人同他搭话,说这位朋友,半斗坪怎么去?

谈无欲一惊,回过头去,见一短小萎顿老儿拄杖立在他身后,冬衣裹得圆满,皮肤垂皱,看不清五官。谈无欲道,你是何人,往半斗坪去所为何事?老儿说,我许多年前曾留一花叶于半斗坪,今次前去,盖为取回我物。

谈无欲道,半斗坪主人八趾麒麟从前也好侍弄花草,你所遗之人乃是八趾麒麟否?

老儿说此是何人。谈无欲道,那应是无忌天子,无忌天子并不在半斗坪。老儿便说,我曾听过此人,却也不为寻此人。谈无欲想了一会儿,略防备道,如寻素还真便不应上半斗坪,半斗坪外徒渡师,他一早不回半斗坪了。老儿用手去捻疏落的胡须,想了一会儿说,不应是这一人,我所遗物乃天下奇花一叶,这个人不合适,我确不曾相送。

谈无欲摇头道,你上半斗坪,是为寻人取物,还是杀人报仇?如此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半斗坪还有谁曾收留你奇花一叶?

老儿道,百年之前,半斗坪上小儿收留我物,百年之后,我物已长成,我自来一观。

谈无欲道,半斗坪上百年之前只住师徒几个,天下皆知,你要寻哪一个?老儿说,小师弟是也。谈无欲冷然望一眼,道,半斗坪小师弟乃是无忌天子,人去向不知,身死也说不定。小老儿连连摇头说你是诳我也,我那天下奇花分明将成,我特往一观,我的花是生是死,我岂会不知。他似乎为谈无欲说得疑虑起来,一时间掏出一卷册子翻翻找找,谈无欲看了一会儿,心下便了然了一些。

谈无欲动动嘴唇,缓了缓道,老儿,你的天下奇花,是个什么花,生得是个什么模样?

老儿笑道,天下奇花,便是天下奇花,至于什么模样,我不识得。

谈无欲道,你道是自己的花,自己不记得是什么模样?小老儿笑道,天下奇花,随意赋形,无色无形,也是有可能的。

倒真是奇花一种,谈无欲冷道,你当初为何留它在半斗坪上?

老儿道,当年半斗坪上一小儿梦我也,小儿根骨自在,只困一个情字,正是我那奇花所生的佳处。

谈无欲默了一会儿,一时无话。他说半斗坪上果有此人?当初当年万点金星与单锋剑也曾客宿半斗坪上,你所寻小儿,世事沧桑,许一早湮没也未可知。

老儿没说话,好像在看谈无欲。谈无欲有些不自在地牵了牵衣袖。老儿说,奇情生奇花,先因结后果,我名贯不疑,为写完一册风月贯,特来此地寻谈无欲也。谈无欲悟也不悟?


 

 三、自怀思

谈无欲睁得眼时,人分明还在半斗坪上,正在他居室的桌边,仿佛又是一场白日大梦,醒来时雨从大开的窗外吹落到他脸上,转瞬没去了。外头一两声偶至偶去的鸟啭莺啼,同漠漠林烟中时起时落的簌簌声有唱有和。旁有人说,风吹万窍,合是天籁也。

那老儿立在门边,见谈无欲醒转,便在桌边坐下道,你可省得从前的事情了?谈无欲道,我百年前白日曾梦为胡蝶,见一鹖冠人展卷,而后便醒来,如此你便是当年那人。老儿颔首道自然是我。谈无欲盘坐在桌边,长舒一气,转道我当时如何梦得,贯不疑又是何人?老儿立在桌边,拄杖想了想,踱开步子道,百年前我一花匠也,莳花时得道其中,入了道门修法炼形,后来我欲著书一卷,便闭门写书去。你所见我时,我那奇书正要写成,独缺那一株奇花无从下笔,你入境中,因果便在你。

谈无欲笑一声,道,原来如此,我当初以为自己证得大道,得无上大机缘,原来是入你化境中。你说天下奇花,那奇花何如?老儿说,我看不见,但奇花确在你身。

谈无欲睡久了的身子半边麻软,于是有些疲惫地摆摆手道,我数年前失道体,你那奇花如需什么根柢供育,怕是生长不起,你若还要写那奇书,劝你早日替奇花另寻高就。小老儿嘿然一笑道,这便是你褊狭,天下奇情生奇花,你道体有亏,于奇花有什么干系。谈无欲似笑非笑道,那你便更没盼头,我所修大道无情,你这奇花果在我身长成,怕是你花叶分不明。老儿道,我种了两百年花,这等事也不至错看。不若你让我一见这奇花,嗣后我便将花赠给你,你说你道体有亏,则奇花可补。

谈无欲闻言便毫不犹疑应下,他道,那让你看花,你要怎么做。老儿说,须你再入境中,境中可见此花模样。只我境白日飘忽,门道难寻,你须白日大梦时,念下我名贯不疑,自然入得境中。谈无欲闭了闭眼睛说好。

长此老儿贯不疑便在半斗坪住下,他偶同谈无欲聊些积腐的故事,偶替无欲和八趾麒麟侍弄他们从前种下的花草。谈无欲睡得更多,却不多发梦。他有些恼恨,后来索性不睡了,坐在窗边看山外雪积一层,开化三分,云卷半天,风彻万里。贯不疑在坪上的菩提树下见了许久前所刻鸡行五步,狗吠三声的字样,殷殷去问谈无欲万点金星拆解如何。谈无欲说,不管如何,你当去问素还真,不当问我。贯不疑道,素还真究竟是何人。谈无欲道,素还真就是。

他没说下去。

贯不疑看了谈无欲一会儿,嘿嘿笑了一声,又出门去菩提树下翻起筋斗玩。一会儿自己玩累了,出修室去睡觉,谈无欲坐在桌边想一会儿,想不出个究竟。素还真是。素还真不是。八趾麒麟是师父,无忌是师弟,谈笑眉是妹妹,沙人畏是仇人,欧阳上智是敌人。素还真是。素还真不是。

素还真是师兄,他不情愿全认;素还真是朋友,他想起素柔云时便生恨意;素还真是敌人,半斗坪百年同修,他不能释怀。许多年前未下山时,他同素还真争高下,许多年后又在半斗坪上,谈无欲想银刀太妹、少爷刀、白文采、秦假仙、分不开和半缘君。许多年前谈无欲说下山只为同素还真一较高下,许多年后谈无欲思量数年中事却想不出究竟来。素还真舍素续缘,谈无欲不舍谈笑眉。素还真舍素还真,谈无欲便不再去想了。他望眼万山间,万山如万山,积雪映秀林,万物如万物。

谈无欲朝窗景边缘那一棵菩提树看,那树如今生得端直高大,从前他和素还真戏耍时刻下的字样不知道随树长到了何方。上官乐和宇文天如非当年曾留字半斗坪,或许他也不记得此二人。贯不疑道法精深,身法却拙稚,谈无欲一时兴起演给他看几种剑招相斗法,贯不疑喔喔喔地叫好啊真好,自己一分学不来。谈无欲以手支颐,眼观山外风吹絮,渐渐又睡过去。


 

 四、千般事

那棵树还很小。

八趾麒麟捻着树叶子说,此乃菩提树,坐化因果,尽在一花一木中。素还真哈哈笑道,这树较我身量一半不足,道如在其中,道体便玄妙不可参。谈无欲抱着手臂说,天道无常,岂能向此间寻。素还真多说了两句,谈无欲便急着举木剑同他打斗起来。八趾麒麟怕他二人踩踏伤根苗,挥手斥他们往远处去,二人便打打闹闹地走开了。

那厢二人拔出剑来打斗,一拆一解互有来回。远远只见得一黄一黑两道影子翻飞不定,谈无欲一时用剑柄使巧磕了素还真的头,素还真便耍诈用剑戳回来。二人打得一会儿互相置气,一会儿又斗成一团,八趾麒麟看得忧心,当晚便说互斗为解道法,打一打无不可,互斗为取性命,是天下间一等不可行。谈无欲下午输了素还真一筹,此刻愤愤道,待我取得我剑,我便取素还真命去。素还真为谈无欲算学上赢了三分,也怏怏道他日同斗,死生尚不可知。八趾麒麟大叹其气,遣他二人回室中静坐以练心性。

菩提树生到有八趾麒麟一人高时,无忌同八趾麒麟一道立在树下看素还真和谈无欲相斗。二人执剑为方圆步,转捩不定,谈无欲先驱,素还真跺地退还半步,旋到谈无欲身后又半步,所出一剑为谈无欲后手劈断。素还真收剑再退半步,自向前出一剑,谈无欲借此剑势而合身前仆,捻诀而化掌转攻素还真肩头,素还真横掌相阻,合身下沉,转瞬之间互替方位。谈无欲换左手握剑,以巧相击,素还真拆得十余合,随虚漏一回,谈无欲反退,素还真随前倾势一跃而前,谈无欲已绕去他身后了。

无忌看得尽兴,在树下鼓掌叫好,谈无欲面皮薄红地走回来说,好什么,素还真耍赖皮。素还真随而过来,笑道岂是我赖皮,是你先用左手。谈无欲犟说应变万机,本是为打斗练剑,岂有不用双手之理。八趾麒麟点头说各有进益,拆招比合招练得熟。

谈无欲道,不练合招,我同无忌练去,无忌连忙点头说好,八趾麒麟说,无忌同你打也无用,你俩是参差剑,长短高下差许多,怎么打。谈无欲道,那我同无忌打坐去,总之不在这儿待了。说罢他牵着无忌走开,八趾麒麟拦不住,回头看素还真道,你剑招不错,剑意却不如老二,是为何。素还真道,竟有此事?八趾麒麟道,老二想打赢你,故用剑轻不失于谨慎,你剑招不快,本来只胜一个稳字,如今单论打斗,是无欲胜你一筹。

素还真抱着剑道,我不知。八趾麒麟道,你还当和无欲练合招,道法各异,大道同一,倘是觉得入道艰涩,不如以他山之石攻玉。素还真便点头称是。尔后八趾麒麟便催他二人勤修身法,谈无欲与素还真二人存心要一较高下,便较劲似地修习。一两年后素还真突然泄气也似,每日懒怠地坐着,对着不知所云事发呆。无忌在山上住的第三年,八趾麒麟替无忌开蒙,素还真手持净瓶立在后首,八趾麒麟牵着无忌过来,让无忌叫大师兄,无忌叫一声,素还真没什么表情。谈无欲握一叶菩提树对立一侧,无忌不等八趾麒麟牵引,自跑去叫二师兄,谈无欲轻快地应了一声,无忌抿着嘴笑,八趾麒麟转头看素还真,一时没有说话。

当晚素还真坐在菩提树下,一线月亮在远处山峰的顶上似有若无地飘动,八趾麒麟在自己屋里看见,心说待过三日,若素还真果无进益,他便去相劝一二。隔日素还真面色无异地坐在修室里打坐,八趾麒麟看了一会儿看不出究竟,心下还是疑虑,又转身离开。他去前屋看谈无欲时,隐隐发觉出一些异样来,谈无欲神思浑实,精神不散,周身精气凝练,以此进路成效不可计量,而素还真虽坐下,但心思全不在道行上,八趾麒麟心下有些不确定的计较,过午时催素还真和谈无欲往坪上斗剑法而去。

二人仍作方圆步,素还真先攻,谈无欲试过一招,旋退而复进,从下路击,素还真撤手挡一剑,谈无欲再退再攻,剑招凝实,剑尖流光万点迸散飞星,素还真撤剑进退应对,两人越打越快,无忌逐渐看不分明,八趾麒麟觑着眼睛,喔一声。素还真忽而后撤,如数年前一般以进退间势前跃而劈下一剑去。双剑相击作嗡鸣声,二人各自退开。八趾麒麟点点头,没说什么,谈无欲也无话说,素还真点点头往树下坐。八趾麒麟说,你二人有无相生,正是好道理。

谈无欲道,这算什么道理。

素还真说,正没有什么道理。

八趾麒麟心中有了定数,放他二人休息半日,自己下山去买酒喝了。

无忌同谈无欲说师兄使剑好轻快,不知怎么练得。谈无欲叫无忌夸得飘飘然,便就着菩提树一片荫坐下同无忌拆解起剑招。素还真盘坐在一旁听,偶尔说上两句。八趾麒麟回来时只见得素还真一人在树下坐着。八趾麒麟道,老大,你两个师弟呢。

素还真道,进屋里玩去了。

八趾麒麟喔一声,道,老大进来于道法上进益不可量。他想了会儿,又叹了口气说,我问老大,大道无情怎么解法。素还真托着腮望月亮,一会儿说,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八趾麒麟说,你猜老二怎么解?素还真笑了笑说,师弟是不服命的人。八趾麒麟说,你哪里是服气的人。素还真便只是笑,八趾麒麟想起识三世的话,想此间种种事自己有大不如处,便径自回屋去了。

菩提树长到寻常大小时,上官乐、宇文天偶然路过半斗坪,见素还真与谈无欲在树下用木剑打斗作乐。谈无欲打得兴起,为上官乐打断道,你二人根骨正好,我欲传你二人剑法,你二人学也不学。谈无欲负剑而立,道你乃何人,宇文天拦道,我也欲传法你二人,不如你二人一人学一种。素还真哦了一声,没说什么话,谈无欲道,你二人也欲传法,当真误人子弟。上官乐怒而拔剑邀战,谈无欲施施然横木剑身前,上官乐恼恨劈来一剑,谈无欲手下木剑翻飞,先用三剑击退上官乐来势,再顺势而合身前仆,用快剑击到上官乐无应对处,最后松松劈下一剑道乃是你不如我。上官乐恼恨道,是你小儿使诈,不如同宇文兄再打一场。宇文天不意上官乐如此拖累,但他素用重手使剑,对谈无欲未必没有赢路,便也应下。素还真走上来,挡开谈无欲半步道,我同你打,你若输了,学得狗吠三声,我便教你剑招。另一人鸡行五步,我便使师弟传法给他。谈无欲啧声道,你可不要败阵,下了我的名声。素还真笑说,师弟赢了,师兄怎么会有输的道理。宇文天不以为意道,你便先攻来。素还真便提剑虚虚刺出,宇文天不想他剑招虚浮如此,以为上官乐斗败实出大意,便甩剑快攻而出。他所用剑凝厚,本少逢对手,如今见素还真只退不攻,则更使下意气打起快法来。他见素还真只是别剑两侧闪躲,便在素还真挡下他时忽而侧身更进,一剑刺向素还真眉间。正此时素还真忽而卷衣袍白鹞子一样翻起,使巧打开他剑尖,并逼剑到他喉头间道,是你不如我,剑得于厚失于厚。宇文天道,我确不如你,但请你赐教。素还真应道,你按诺行事,我自然教你。

后来谈无欲要他二人下山前在菩提树上刻下“宇文天菩提树下狗吠三声,上官乐半斗坪上鸡行五步”的字样,他二人辞行下山去,素还真道,无欲想出山吗。

谈无欲说,还早。素还真应了声,说也是。谈无欲道,我出得山去,必要做天下第一的。半斗坪上我叫你师兄让你一头,出山之后,我便不再相让了。素还真笑了笑说,那时候大概不是你会否让我一头的事情了。谈无欲道,如何便不是你压我一头我压你一头的事情,左右这天下便只有你配同我一争高下。

素还真笑起来,眼睛盯着谈无欲看,看了一会儿将眼睛闭上,笑着说,那时候天下便不止你我了。

菩提树长过屋檐时,素还真学走了八趾麒麟不传的招式,下山去了。谈无欲不知所以然,同八趾麒麟别去,也下山去了。

树荫下无忌陪侍在八趾麒麟身边,谈无欲负剑同他二人辞别。八趾麒麟道,老二,从此你眼中,不要再只有素还真。

谈无欲道,我下山只为在智计武功上同素还真一较高低,武林中事翻覆即定,岂是须我多留意的东西。八趾麒麟叹了口气,谈无欲道,我胜过素还真时,便回半斗坪上来陪你老人家喝茶。无忌浑不在意道,大师兄二师兄早日归来便好。谈无欲应好,转身下山去了。

八趾麒麟说,这颗树已经长到这里了。

 

 

 五、复来归

谈无欲醒来时,半斗坪空空荡荡,只余他一人,那棵菩提树高出屋檐许多了。他步下堂去看那树,在树下拾到贯不疑落下的书册,上题三字风月贯。谈无欲抬头去看菩提树上曾经刻下的字,他绕着树走了好几圈,最后在稍高处看到几笔斑驳刻痕,已无可识是当年所留的两行字,还是闲来随笔所画的痕迹了。

谈无欲展开书册,书中所记类同花谱,记朱雀台,细蕊含春,朝生暮死;记银刀,刺生花上,花生峭崖;记流云,色如霞飞,朝合暮散;记笑眉,花开堪折,自伤根柢;记愁月,凌波自在,复无寻处。最后一笔记天下奇花,似有还无,似无复生,不盈不败,不盛不衰。

谈无欲合上书去,时候近黄昏,半斗坪渐渐暗下去。他靠在树下坐了一会儿,心头澹净,山头慢慢亮起一轮月,谈无欲便去看月色,清寒圆满,圆也是缺,亏也是盈。他看了一息,转头去山下买酒喝。山外到了春末,野花野草自在生,一二枝凋敝,七八朵蓬勃。车辚辚马萧萧,花叶低垂,俄而复长起来。

谈无欲上酒馆前去看了看,转身走了,他并不想喝酒,于是又朝前走。小巷拐角里睡着个老乞丐,一旁躺着小乞丐,谈无欲看了一会儿,转头见小食铺老板的家犬从对面酒楼的门里叼了陈菜里的肉吃去。他走了一会儿,又回山上去了。山上冷清清的,没有点灯。他进屋中,一时寻不到贯不疑留下的书。转头忽然又见到许多的花许多的叶,一只蝴蝶踞在一朵合抱的花上,转而飞去了。

门口素还真喊他道,师弟。

谈无欲便回头看,素还真穿一身黑道袍,白毛绲边,还像刚下山时的模样。谈无欲问,你回来做什么。素还真说,听说师父回来了,我来见师父。

谈无欲道,你来得不巧,师父出门去了。

素还真说,那我等一等。他便到桌边坐下,谈无欲点起灯盏端回来,素还真坐在灯下,抬头看他说,师弟近日在半斗坪,可想到了些什么。谈无欲对坐下说,半斗坪前几日住了个老儿,名叫贯不疑,说来看他的花,又同我问当年宇文天和上官乐的事情。

素还真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时没琢磨出别的,单传一二式剑法,想霹雳门血案,也算好事。谈无欲一手支颐,一时没有说话。素还真便也默下去。过了会儿谈无欲说,道法上谈无欲确实不如素还真。道理上是素还真不如谈无欲。

素还真说,无欲这话怎么解。

谈无欲哈哈大笑道,不必解,因为事实正是如此。你修大道无情,我已不居此中,你如何与我比得。素还真朝他伸出手去,手形像一朵半开的花,花心盈盈飞出一只蝴蝶去。转瞬一切梦幻泡影般消泯去了,贯不疑坐在中间,风月贯写到停笔处。贯不疑空空的眼睛向谈无欲看来,谈无欲深吸一气,宛转万千事转瞬扑满他眼前,谈无欲叹息一声,摊开两手空空,盈也是亏,缺也是圆。

修得大道,人间万事大梦一场,醒来睡去,万般情愁自在消长。谈无欲坐下去,前尘往事俱上心头,一一数来,成几何败几何,他细掂量,又放下了。

徒儿。醒来。

谈无欲睁开眼睛,八趾麒麟翘着大脚坐在他桌边给自己斟茶喝。谈无欲翻下床去,道师父怎么回来了。八趾麒麟道,你发好一场大梦,我还没有离开过。

谈无欲道,我以为师父离开了。

八趾麒麟说,我是正要走。他喔了一声说,无忌种的花是不是开了,你闻到了吗?

谈无欲点点头说,山外过春天,花开得正好。

 


 一点废话:

风月贯这个原来想是写点不太能看的东西,后来越想越迷糊就改成了非常谈无欲中心的想法。时间线按剧大概在烽火录后面一些到龙城之前,想试着去写谈无欲怎么变成今天的谈无欲(一个从六丑倒着入坑的人),但感觉没写出来,还有一个更没有cp含量的版本,两版各有得失大概,但感觉都不怎么样orz,总之祝我cp和大家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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