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从事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

我一生的故事

一代觉得包办婚姻害死人,谁知道居然见证了这么苦的一段故事。早知道还是包办了好。简而言之是师殷的老三对女帝和融融家的老三爱而不得的一段故事。中间有二代和老崔头转世的故事。

也就是师殷家的老三师济对姜蔚爱而不得的一段情,二代奇事多,看得我直呼曹贼敢尔。当时看到这俩一点点苗头,都调到尚书台想凑一凑,果然社畜是没有爱情的。


以下正文。


我头一次见她是,在她的抓周宴上。空明那时候五岁,抱着她时,她便又哭又闹,空明受不了,便朝我怀里塞。陛下——先皇,偶尔我也想起她说,叫姜姨。姜姨喊,三三不要乱抓,阿大,阿大抱着你妹妹,别叫三三欺负阿济。她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说话,依在融叔的身边,忽而又咯咯地笑起来。

姜姨笑起来时,她也笑了。她抓着我的头发,眼睛看着我,像极了姜姨。阿融说,抱什么呢,我看三三怪喜欢济哥的,本来三三性子就安静,才不会欺负济哥。姜姨就说,你以为谁都像你,咋咋呼呼。融叔端着茶杯笑,那你说阿大像不像你。

父亲笑了,母亲怯怯地,她还是怕姜姨,但是也抿着嘴笑起来。其实大家都不太开心,年初时二哥叫人贩子拐了,现在也找不着,父亲伤心了很久。好在姜姨家的孩子都平安无事。她和融叔有五个孩子,阿融最大,但也小我四个月,早早便立了储。姜会和我不甚亲近,脾气性子虽说按捺着,也要暴躁许多。三三,阿蔚,我不敢说,她像世尊讲经时散落的漫天花雨,我无端便错过了。阿四和我最亲,他是个闲人,后来被阿融塞去做尚书,也是日日里偷闲被参本子。阿沅和常霞家的女儿走了,阿融后面为此沮丧了好一阵,将三三调到尚书台,给我做副手——那时爹刚刚去世。我不甚明白阿融的用意,她也不大愿意跟我多说。姜会和阿沅的事或许伤她很深,她很多地方都和姜姨很像。

尚书台事情其实很多,我21岁接替爹的位置,去做右仆射。我很怕我做不下来,并不是做事,而是服众。在这一方面阿蔚比我好很多。她很擅长做这些,或许我同阿蔚看起来性子都是安静的,但是底子里,阿蔚和我是两种人。

姜姨和融叔两人恩爱一辈子,退位前阿融的事让她好好儿气了一场,听说本来想给阿蔚和阿沅指一桩婚事,最后也怕害了小辈而作罢。阿融的事我看在眼底,和阿四在外面钓鱼的时候,阿四说,我大姐也是眼瞎。

我说,你和姜姨一副性子。

阿四平躺在河岸上,说,我不明白我大姐。她和李老四的那段混蛋事,我觉得只是为了报复阿娘。她倒是不想孩子怎么办。

我说,是挺过分的。

阿四叹了口气说,你倒像是我爹亲生的,怎么这么好脾气。

我说,大姐脾气更好,她是融叔教出来的。

阿四说,你和我三姐姐像,老好人脾气。不过我觉得三姐只是装样子,你是真的笨蛋好人。

我说,我哪里又笨蛋了。

阿四说,你等着看吧。

每次见到阿四,我都会想起阿蔚。有时借着父亲的名头,和阿四进宫看封叔,封叔说,你和你爹真像。我不禁涩然说,其实二哥是最像的。封叔张了张嘴,说,他是后来好。和李家那女儿不是订婚了,也是福气。

他忽然也像个老辈了,没有夹枪带棒地说话,只是迭声问阿四,臭徒弟有没有看上谁,让你娘给你订婚去。阿四说,看不上眼儿,没我师傅能对账本通通看不上。封叔抓起书就敲他脑袋,直骂小混蛋。

封叔和二哥很像,早年在变州,孤家寡人,后来被姜姨传进宫里做门下,有我爹和姜姨看顾着。阿四一到五岁便和霞姨家的女儿一起拜给封叔。阿四很无奈地说,我娘和我爹说,把阿四送去给封祯当儿子。他学着姜姨的语气,谁让他一直孤家寡人的。

封叔在阿融登基的第十二年去世。在此之前,姜姨和融叔便退隐四海闲游,第二年,沙姨便去世了,我爹在第四年时去世,宁叔也在第七年去世。封叔一个人又过了五年,也是寿终正寝。

阿四以前常拉着我去金吾卫的校场看宁叔,早几年能见着宁叔抱着沙姨耍赖皮,沙姨怪嫌弃宁叔,宁叔就笑。后来只有宁叔一个人,抱着枪,坐在门楼上发呆。父亲说,他和沙姨没过过几年好日子。我十六岁那年沙姨和宁叔成婚,二十岁那年,沙姨便去世了。宁叔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了七年。阿融将自己的儿子一并送给宁叔带着,想叫宁叔开心点。他还是没心没肺地笑,人却已经老去了。思怀是懂事的孩子,宁叔去世之后,阿融将思怀交给我,朔生托给了阿蔚。朔生在宁叔的葬礼上哭得很大声,思怀拍着朔生的头安慰她说,没事,师傅走的时候很快活,大家都在陪着他呢。

宁叔没有孩子,沙姨去得也早,我和阿蔚替宁叔守灵——一开始是阿四,阿四怕封叔伤心,便去陪封叔,换了阿蔚过来。阿蔚愣愣地发呆,过了一会儿问我,小师哥,你说人有来生吗。

我说,我不知道。如果有来生,希望沙姨和宁叔能好好儿过一辈子。

如果有下辈子。阿蔚说。

守灵结束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阿融过来,让我搀着阿蔚回去。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确实是一副行止不定的模样,我便搀着她离开。路上阿蔚突然哭出来,说,小师哥,我想阿娘了。

我讷讷地点头,又拿手去顺阿蔚的背说,没事,没事。没什么事?我不知道。我不太想我爹,或许我们家本来关系没有这么亲密。姜姨做着皇帝,和融叔却处得像天底下最寻常的夫妻,由着五个孩子野。哪怕是我娘呢,她老是在害怕什么,怕我爹不爱她,怕我爹不够爱她,因此便对我,木姐和空明一等一地严格。二哥刚回来时,也被娘放下马威似的,有一顿没一顿地训斥,我爹替他订婚事,一面是补偿他,一面也是避着我娘,让二哥过自己的日子。

我娘想要什么,我不知道,姜姨想要什么,或许已经得到了。

朔生托给阿蔚之后,便常来尚书台找她。叫三姨姨,声音甜腻腻的。有时候雪诗也来,她在兵部做着事,不是那么清闲,但对朔生 ,夜白,夜来几个,一等一地好,一多半都会陪着他们做这做那。朔生没长个子前,常叫阿蔚给抱着处理文书。有时候看阿蔚辛苦,我便帮她抱抱朔生,或者处理些公文。雪诗有一次抬头看我俩,笑着说,你俩看起来跟两夫妻似的。

阿蔚红着脸,没接话。我突然想阿融为什么要把阿蔚调来尚书台,原先她在吏部做着侍郎,没什么纰漏,突然调过来,把骆寒替掉,也不知是为何。

阿融有一次留我吃饭,阿蔚也在。阿四那时忧心封叔的病情,日里都在封叔那处待着。阿蔚问,大姐,你新认的儿子是怎么回事。

我一愣,想起确实从阿蔚手里,进过一趟入册的手续。我那时以为是阿沅的孩子或者姜会的孩子送回来过谱,也没在意。

阿蔚问,你是不是也太花心了。

阿融说,我没有,你不明白我吗?

她语气不减,很强势地说,我立他做凤君,只是为了和北狐签协定罢了。这有什么不对。

阿蔚说,喜欢二姐的人,你一个一个调走,留下一个小瞎子,你终于不管了?你也记着你欠李家的啊。

阿融说,我没有。我只是。她哽了哽说,阿蔚,我好累啊。

阿蔚说,好。

她虽然和融叔不一样,但也是个长情的人。阿融在感情上,确实做了不少混蛋事。还是皇储时,便招惹了三个翰林,两个金吾卫的年轻人和李家的两个儿子。她的大儿子和鸣和次子思怀,是李玄和李道立两兄弟的儿子,相差不到一岁。姜会也没好到哪儿去。阿蔚常来找我,为了把在我这里躲懒的阿四逮回去,有一次阿蔚气冲冲地上门来,二哥和二嫂正好在家,看着阿蔚将坐在水缸前发呆的阿四拉起来问,大姐让你去相看人家,你怎么跑了?

阿四指着水缸说,你看这缸,和封叔屋檐下那个像不像。

阿蔚说不出话来,跺一跺脚说,你一个人过一辈子吧。

二嫂出来劝她,不生气,一辈子长着,他还年轻呢。我二哥有一手不自知的说话本事,他像是无意说,你俩不是都没成亲。

阿蔚脸色更僵了。二嫂看着我,我会意,说,我送你们回宫里去。

阿蔚并不是不开窍,阿四可能真的是给封叔教的,没见对哪家姑娘上过心,倒是有无数姑娘对他伤心。阿蔚以前给人送过小摆件,那个人被阿融调去炎州做着县丞。阿蔚似乎想着他,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年节里好几个人给她送灯,她嫌麻烦,便叫我同她一道走,即使这样,也还是好些人送灯给她。路上碰到阿融,她牵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年纪,板着一张脸,不期然笑起来,便像一汪池水漾开了一样温柔澄澈。阿融跟他在一处时,才显得有那些女儿家的情绪。哪怕那个人比她小了八九岁,她也一样恋恋地倚着,像十七八岁光景,叫那个年轻人给护在怀里,被那样宝贝着。

我见过凤君在外面等阿融,凤君是雪国的质子,有一双通透的蓝眼睛,许是被姜姨顾得太好,总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他菟丝花一样,温顺地依附着阿融。阿融其实是个很活泼的人,叫政务压着,只怕也会想依靠他人,而不是一味被依靠。

阿蔚突然说,要是大姐当年没有。

我点点头说,很般配。

阿蔚说,果真是造化,她将思玄拜给他做徒弟了吧。年纪轻轻,托孤似的,只是苦这个年轻人。

末了她问,你猜大姐认回来的儿子,叫什么。

我说我没见过。

阿蔚说,叫姜念。她在一张纸上写了很多名字,都是那样的字。她大约是想把郑慈留下来给朔生做顾命臣,他也就二十出头。我是老了。

我说,你也还年轻。

阿蔚笑笑,我二十七了。你也快三十了。我俩都没那么年轻了。

满街的灯火照着她一张脸孔上温柔的颜色,我便想起二哥和二嫂。二哥被人贩子卖去阳州做琴师好多年,后来被阳叔送回来时,脸孔消瘦,身条也消瘦。他很高,二嫂牵着他,他便拢着二嫂,总要有一只手牵着。往往在街上走得歪七扭八,没个正形。二嫂是阿融的伴读,因为同二哥这事,没少被阿融嘲笑。二嫂不甚在意,她爱极了我哥,哪怕我哥偶尔显得笨拙,在我二嫂看来,也是无一处不可爱。

他可还能弹琴给我听呢,你呢。二嫂跟阿融拌嘴的时候这么说。阿融那时候说,雪玄传会唱歌。

后面她再也不说这些话了。

阿融和她的凤君,一段情分,怕是已经走到了尽头。她很少留在宫里,散了朝便同我,或者同阿蔚朝外面去。郑慈原先在刑部,从省里出来,就能见到阿融便衣打扮,张着一双眼睛在外面等他。见到他便笑,也不顾别人怎么看。有时候思玄也会在,她被阿蔚支使,叫我师叔,听着颇怪异。思玄很尊敬郑慈,想来他是个好老师。

阿蔚像做掩护似的,拉着我同阿融一道走,阿融全然没个皇帝模样,出了宫门便将半个身子倚在郑慈身上,说些没正形的荤话。郑慈护着阿融的腰身,和融叔那时很像。阿融大概颇享受这种这种感觉,快把整个人都缠上去。她不管说什么,郑慈都听着,时而应一声,阿融和他说缑显叔又怎么阻拦他,蓝姨怎么劝她,郑慈便条分缕析地跟阿融讲其中的利害。阿融不想听,就会往阿蔚身上凑,阿蔚拦着她,郑慈还搂着她的腰身,把她拉回来继续说。阿融说,你可真讨厌。郑慈就说,臣是为了陛下好。阿融就笑得更开心了。阿蔚和我落在后面,看他俩走得远远地,要回“家”去。阿蔚说,如果大姐当年把姐夫送回去了多好。我说,是呀。

我偶尔好奇郑慈知不知道阿融大概活不到五十岁这件事,又好奇阿融是打算带着她的凤君退隐,还是在郑慈面前驾崩。这个推想从哪一个方向想,对郑慈都是莫大的残忍。后来郑慈又给了阿融一个儿子,阿蔚说,一开始要取念慈,后面觉得和思玄名字很像,思玄脾气太傲,怕她生气,跟弟弟处不拢。最后由夜白和夜来说,跟着他们取,叫夜垂。我说,总觉得怪怪的。阿蔚说,好几个里面抓阄抓的,夜垂,夜胧,夜开,夜霁,想想夜垂这个名字还算不错。

阿蔚说,夜来其实很懂事,很乖,大姐很喜欢她。朔生总是更像大姐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储。

阿蔚那年二十八。夏天羽都下暴雨,我给她送了一趟伞,带她回我家里去。因为二嫂的缘故,阿蔚在我家有个独间,她不在宫里住时,就会去我家。阿融站在朝阶上看着我进去,笑笑便要走,朔生和她并着肩,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阿蔚说,对不起呀小师哥,麻烦你跑一趟。阿四说,小师哥也送我回去呗。阿蔚回头斥他,大姐说了,你事情干完雨也停了,自己走去。阿四啧啧嘴,三姐可真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人。

阿蔚狠心吗?我没细想这个问题,我观她无一处不好,便从没想过她有什么不好。阿四嘴巴里能跑马,实在信不得。那年年末,炎州给阿蔚寄了封信去,年关里,阿蔚便朝炎州寄了不少东西。

我多少有些惆怅,阿融看见了,突然也便没了话说。她仍旧爱同郑慈出宫去,从阿念出生到现在,也有四五年了。那年灯会上,那些倾心阿融的人仍旧同她送灯,阿融却只收下了郑慈那一盏,殷殷地抱着,拉着他的手在街上四处走动。阿沅家的二女儿失踪后,阿融往往很乐意在外面闲逛,只为了看街上的孩子,想把她找回来。她爱极了阿沅的几个子女,抱着捧着,甚至巴不得阿沅回到宫里继续做皇子。阿沅却同她说厌倦了。

我仍旧同阿蔚一道走。阿蔚说,小师哥,今年我便要三十了吧。

我说,真快呢。二哥家的孩子也快有四个了。

阿蔚说,是呀,大姐催我找人家了。她和娘一样,自己好时,便希望天下都同她一样好。可这样对郑慈,真够残忍。

我没来由地一抖,说,阿蔚,你有看中的人吗。

阿蔚说,小师哥,你要替我去相看吗?

我说也好。她便笑,说,大概吧。在不远处的江边,阿融和郑慈站在一道放天灯。阿融闭着眼睛许愿,郑慈突然抱住她。阿融挣出来问,你干什么呢。

郑慈一张白净的脸孔比灯火还红,别着头说,愿望许了,总该实现吧。阿融竟显得有些泫然似的,复又躲回他怀里去了。

回过神时,阿蔚已经离开了。开春时阿融叫我拟了一纸调令,将一个叫端木令孜的人调了回来。我想这大概便是同阿蔚鱼雁往来的那个人。他其实也是青年才俊,父亲是金吾卫出身,自己却学了一身不错的文武本领。

他回来之后,阿蔚整个人都开心了许多,往常不去的马球赛,文会,一次不落地去,往往都是席间最出色的一个。

她同我聊天时,言辞颇无拘束,聊到那个年轻人时,叫令哥哥,软糯糯地落下去,天底下都是绵软的。她说的是,我令哥如何如何,同我看送给她的发带,不算精巧的刺绣,不算上乘的选材。

我突然想说,我要是做,肯定比这个好。可是我又突然想起我二嫂的话,喜欢时千般不好都是爱纵,不爱了万般姿态都是云烟。我能给阿蔚最好的,可是她心里已然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我很突然地意识到,阿蔚在我心里面不是万般姿态,而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什么不好。她话说一半,故意招惹左右省打嘴仗,在我眼里都是一万分的可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好。

我爱极了她,我意识到这点,已经太迟。尚书台的工作太芜杂,我很久没有想过,或者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阿蔚被调来做我的副手,许是阿融有意说合。阿蔚如果懂,我空耗她许多年岁,便是大罪过。

十月时,她同那个人换了庚帖,订了婚。正月里灯会,他们站在一处,便同我再无牵系。我突然觉得我在这世间活得空无,我过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两手却是空空。

她在尚书台同我一道时,我觉得安心,便从没有想过更多,而今往往却后悔那时不肯在阿蔚身上多花一分心思。我同阿四出去钓鱼,和阿四在休沐日的夜里喝得酩酊,由着阿蔚出来找人,我见她时便觉得安心,觉得这世上风清夜好,良月疏星,爱煞了这片草木天地。

阿蔚对我来说太过意义重大,轻轻拿起,便再也放不下。当年世尊同诸弟子讲经,天女抛洒下满天飞花,小弟子见则心动,心动却也是茫然无用。我大约是甫见这天地头一等的光景,便从此怀思不忘,却也不愿伸手去捉摸那十二分花色的阑珊。

阿蔚同她的令哥成婚了。阿融在席上看着自己妹妹凤冠霞帔,最后还是不免哭出来。凤君于此其实不太自在,早早便托辞身体不适而离席了。雪诗坐在一边,揽着阿融安慰她。没一会儿郑慈便进来,一问知是阿四喊来的。这几年他做顺水人情时同郑慈搭上线,处得有来有往,颇是一番风景。雪诗似乎是知道,便从阿融身边离开,郑慈道了谢,过来环揽着阿融坐下。阿融埋头在他怀里,阿蔚来敬酒也不见,闷闷地说,老头子喝酒,我不喝。郑慈恭敬地道了谢,替阿融喝掉了。

这时节阿蔚的新婚丈夫已经离席,她便在阿融旁边坐下,说,大姐,我喊大姐夫,你见不见我。

阿四看热闹不嫌事大说,大姐是觉得自己缺了场席,不开心。

阿融还是不动,郑慈颇有些尴尬,拍她的背喊,陛下?

阿融说,我不见,让小师哥见。

阿沅领着他家的小女儿过来,叫,燕燕,给婶婶和叔叔问好。

那个顶漂亮的小姑娘便礼了礼说,大婶婶和三婶婶好,大叔叔好。阿融这才抬起头来,摸了摸燕燕的脑袋说,燕燕好呀。

阿融倚着郑慈说,我一直想给孩子取名字叫蒹蒹,或者叫鹣鹣。郑慈把她拢着说,好。阿蔚说,大姐夫入宫好了。阿姐退位时,你俩就可以跟爹娘一样一同归隐。

阿融说,我留着老头子给阿大做顾命呢。郑慈却垂着头,没有说什么。阿融三十岁出头,脾气性子和当年的姜姨越来越像。想要倚老卖老,又总是在某些时候更像个孩子。她一手把郑慈拔到一省长官,这个板正的年轻人也确实做得出色。阿融未必不想让他进宫,只是她多半不能忘怀姜姨和融叔的情分。或者等到她的凤君去世——如果阿融等得到,她大概便会和郑慈携手同去。

阿蔚说,做皇帝做到你这个份上,也是头一遭。我可真替你难受啊。

阿融点点头,说,我是你姐,我担着。

阿蔚笑笑说,我是朔生的师傅,我也可以担着。

阿融说,你和小师哥担着,谁都别给我跑。

我说,跑不了,我二嫂也替你看着呢。

阿融便说,当年阿娘给我指的伴读,罗熙被人陷害失踪,留一个未婚妻,我自己混蛋了快三十年,看来竟然只有每姐过得最好。师父大概也安心。她把头搭过郑慈的肩膀,半抬不抬地看我一眼说,小师哥,你不要伤师父的心啊。

阿四说,他就没有心。早就说了,笨蛋老好人。

阿蔚笑着笑着哭起来,眼泪从两边滑下去。她说,就是,小师哥可真是笨蛋。

七月的时候,我在省里留下整理材料,阿蔚也不走。我问,你怎么还不回去。阿蔚半真半假地抱怨,令哥要给我做腰带,量来量去都不对,我嫌烦呢,不回去。

她说得亲昵,无端叫我生出一些怆然。我说,你要去二嫂那里。她说好,我便同她一道回去,待到申时,她便起身离开了。二嫂说,廉孙送送阿蔚呢。二哥便说好,起身提着风灯,送阿蔚走出去。

我给阿蔚做了一条腰带。没有送出去。我想她会拒绝我。这耗了我不少功夫,我却觉得快活。此前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花功夫做事,其实也是快乐的。我不肯在阿蔚身上下功夫,同她一道看书,玩闹,究竟也只是馀出些可有可无的时间给她。

六月她生辰时,我上门给她送礼。

阿蔚半笑不笑,调侃说,小师哥,稀客呀。我说,我不常来。阿蔚说,你哪儿都不去。令哥做了饭,留下来吃饭吧。我便说好,过了会儿二嫂也来,阿四,阿沅和郑慈也过来,朔生也过来,拢共八九个人围坐着,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的令哥微微显怀了,阿蔚便格外看护他,生怕伤着一丝一毫。二嫂说,小夫妻真是不一般。

阿蔚便回嘴,我每每姐和廉孙哥老夫老妻了,叫朔生看着还能让朔生羞个大红脸,也不知是谁没正形。

二嫂呿她一声,转去和郑慈说话,朔生也过来,同郑慈说起阿念和夜垂的事情。朔生说,夜垂学说话,母皇教的第一句是阿爹。郑慈有些讷讷地垂下眼去,似乎是笑了起来。二嫂说,我家遐大当年可倔了,给廉孙教的第一句是三叔叔,可给我气的,从小胳膊肘就往外拐。

阿蔚说,我们小师哥那么好,等令哥将孩子生下来,我肯定第一句也教喊济叔。二嫂佯装生气说,便宜得他。

阿蔚拉拉我袖子说,抓周的时候,就把他送给小师哥做徒弟好不好。

我说好。

孩子出生了,但我没等到抓周宴。那天我同崔不寐吃饭,回到家时突然肚腹绞痛不已,二哥急忙忙奔出去,给我找郎中诊治,郎中下了几剂药,只是没那么疼,病况却不见好转。

二哥二嫂脸上总是愁云惨淡,木姐给阿融递了折子,也回来看我。她说,阿济,好好儿的,大姐回钧州去就给你找医生看病。

我说,不麻烦大姐了。

郑慈来看望我,阿四在我房里一坐就是整个下午,也不知是躲懒,还是像当年看着封叔一样看着我。阿沅也来,崔不寐也来。她年轻的时候是颇得姜姨盛赞的美人,现在徐娘半老,也仍旧可称风华绝代。她颇惊惶说,我没有下毒。我说没事,我知道不是你。她便离开。中书缑显也来,门下的,霞姨,支士略,初姐,都来探望我。他们大多同我生分,同二嫂,阿蔚更熟稔。六省里面,崔思弦也来看望我,她和二嫂交好。薪姨的女儿维雨姐,镜姐,都曾来过。阿蔚的师傅,崔兰也来,璟哥也来。

九月底的一个上午她来看我,天上不期然下着雨,门外有个年轻人撑着伞等她。阿蔚说,小师哥,保重。我说好,我很快回来。她就笑,说,小师哥,我还等着给你送儿子呢。

我说,你编排我啊。

我恍惚想起来,我真的很爱她。但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死亡能够让爱终结,对我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想到二哥和大姐过得很好时,我便也释怀。阿蔚将我的手放回褥子里,九月的天气见凉,我说阿蔚。她问,小师哥,怎么了。我说,天凉了,记得加衣服。

阿蔚说,好。便起身离开,同门外的年轻人一起走进雨幕里。

我慢慢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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