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从事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

一箭

没有东邪西毒的东邪西毒paro的渡比,但是几乎没有比安卡的渡比



我将用剩下的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或者五十年,来等待一支箭,一支穿过喉咙,头颅,或者胸腔的箭。像那个碧眼胡儿的死亡一样,我在等待一支箭,等待一种死亡。

那个胡儿在一个月似吴钩的夜里,从黄沙中蜿蜒出一痕血路来到我的店中。尔后他坐在一地的酒坛子里,在黄沙酿成的酒里反复咀嚼着沉默和恐惧。马蹄哒哒叩响沙海的门扉,胡儿的碧眼在夜色里像一枚荧荧的玉璧,闪烁着灼人的光色。他砸碎了一只粗陶碗,喉咙中迸出一句:“兀那罗刹——”然后一切消弭在一支白羽箭的颤抖中。那支箭嵌入木料的骨骼中,和沙子同频呼吸着,颤抖着,一切又缓慢地归入死亡一般的寂静。

我的生命便如同死亡,如此我终于可以开始期待一切的终末。那个胡儿的碧眼,在寂寞的等待中翻出铜锈沁色,死亡便是一片新绿中的锈迹斑驳,触手伤人,血肉交错。



我曾经是一名刀客,在旧都三十三株桃花树花事到荼靡的那天,我学会了飞花摘叶的刀术,从此我即是刀,刀即是我,我手中无刀,世上却无物不能为我所用。我是世上第一流的刀客,凡能使我拔出腰间一把朴刀的,已经是第一流的高手。

我许多时候没有拔过刀,直到旧都永远变成旧都,三十三株桃花树也成枯骨。遍野的哀乐里走入一名蓝眼罗刹,她用去头的羽箭射落当春里最后一朵桃花,远山上一径烟尘滚滚向北而去,满城只剩下一个我,一个她,一面黑旗和烟尘荡漾。远处幢幢的铁甲如同鬼影浮凸在焦枯的田地上,她轻骑银甲,像是偶经的观花人,因为岑寂而美艳笨拙如花,要么便盛放,要么就凋零,从来没有别的道路行经。

她应当有一幅细软的嗓音,却从来没有说过话。她搭上最后一支箭时,我也拔出了刀。纵是拔刀,此时也是惘然,她只消射落一张陈旧的纛旗,我却不能扶起一个失落的朝代,于是我带走她最后一支去头羽箭,西行到沙海中,用不甚清澈的水,和瘠土上哭泣垂落的麦子酿出土酒,偶尔她从山丘下打马而过,山下便会有那一年酿得最好的一壶酒。不过她从来不曾驻马也不曾饮过一口,那壶酒总要为风尘埋没,就如同这世上的好风佳月,雪月花时,万般姿态总是惘然。



后来我有了一个酒友,他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话里却鞠盈风沙的沧桑。他说他叫常羽,五音之中羽为物,失其羽则乏财匮,我因此猜测出了他的身份。但猜也是无用,我既不需要他为我招徕过客舍予钱财,他也不需要一把再不能出鞘的刀。他几乎在用市侩掩饰自己,在浊酒盈满一盅月光的夜色里,他醉倒桌边,喃喃呼喊着阿奴,阿奴,阿奴。

后来有个女娃来寻他,一头环佩翠玉琳琅,充盈一种纤细而美丽的,浑然不觉世事迁移的天真。她说我来寻常羽。我问她说,阿奴是谁。

女娃说,阿奴在一重一重的山外,在西方的更西处,在两山相峙的罅隙里。我说,那他为什么而哭。

女娃说,阿奴不要他,他便哭了。

倘或我问阿奴为什么不要他呢。

女娃说,你说倘或问,要么你便知道,要么你便知道我不会说。其实不管怎么样你都知道,两个人之间要或者不要,都还可以商量。阿奴只是他的刀,问一把刀要或者不要,却只是痴傻。阿奴只把自己当作一把刀,他却要爱一个人。

我说,阿奴便不能做一个人吗。

女娃说,做一个人,或者只是一把刀,这个问题并不重要。真的有一个人时,恐怕又要怀念那把刀。

我慢慢喝尽一盅酒,酒炉中的火焰和月色一同冷却,那个女娃在月色下走远,常羽仍然醉卧在桌边。临走前她说,为什么一把刀,不能永远只做一把刀呢。为什么一个人,永远只能做一个人呢。



常羽后来问我,能不能替他杀一个人。我说,你要杀谁。他说,你最恨的人。我说这没有道理,我替你杀人,却要让我自己痛快。

常羽盯着酒盅看,最后说,算了,我想你大概谁都不恨了。即使你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她,你也没剩谁可以恨了。

我说不然,我恨我自己。

常羽抬头看我,我说,好吧,我谁都不恨,所以我也没有出刀的理由了。老实说,飞花摘叶,我也要忘却了。

常羽说,刀客放下刀,那你的仇家要杀你,岂不是很容易。

大概。我说,要杀我,何其简单。我早就在等着死了。

他觑起一双眼睛,最后说,只可惜,你的仇家也死了。你大概永远也等不到仇家来杀你了。

我耸耸肩说,当真可悲。

常羽临走前问我,你当她是什么呢。仇人,情人,爱人。我说,看你的年纪不该说这些。常羽说,你甚至只见过她一面。我抬头对他笑,反问他,如果心里有她,只见一面又如何;如果没有牵念,日日相见又如何。你怎知我不过爱那一面缘悭呢。

寻常人的情爱,要日日厮守,抵死缠绵,生生死死相守白头,这是爱。如果我要这么守着她——我既等不到洗手作羹汤的她,她也不会等一个醉倒章台秦楼的我;何况如果她要用这种爱捆缚我,我便不会多看她一眼;我若拿这情深似海去笼络她,她也不会舍我那一面之缘以外的情分。我只是爱那一面的她,也只爱她仅有的一面,她爱不爱我,这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常羽看着我,月光下滚滚的烟尘像那一日铁甲浮屠阵列旧城之外,百尺的高墙坍圮一半,她从光与影的罅隙里走出来,向我举起一张弓,和没有箭头的箭。他转身离开,不知朝哪里去了。



我于是开始等待,五十年,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或者下一刻,下一秒。从烟尘外射落一枚圆月的羽箭,带着眼泪落入我的胸膛。

我在等待一支羽箭,和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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