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从事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

春色迟迟

好香!一个李谦对麴姐一见钟情的故事!谢谢谦子解决我老母亲的终身大事!虽然但是还有麴姐的后半段!



李谦从宫里赦出来的那天,李和同李细奴去接他。他在膳局缩了小半年,一身烟熏火燎的气味,缩着头朝宫门外走,全然没有一点世家子弟的骄矜模样。师殷,融卿恽,封祯这些人,从地方调回中央,做着二品三品大员,隔三岔五路过时,便会对他们这些沦落的世家子弟落井下石一番。师殷看着文文弱弱的,倒总是最先动起手来的那个。前几天师殷跑来嘲笑他,他气得很,两个人便吵了起来。他正在暗自掂量下场时,融卿恽闲闲地从门外跨入,拉住师殷耳语两句,又对他说,你可以出去了,李尚书在宫门等你。


李细奴在中书行走,消息比起李和还要开通些。她搀着李谦走路,絮絮地说话,李谦便听着。李细奴说陛下也是奇怪,把卢郁调去中书,一去就是左丞,怕不是要做中书令。卢直绸拜给左仆射做徒弟了,日后这一家该是有的看了。她回过头看李谦,突然笑了一声说,陛下之前跟我说可以常去看你,叫你吃点苦头就好。我还是觉得你受苦了。

李谦说,我没受着什么苦处。

李和说,瘦都瘦了。李细奴说,都怪你,你跟人套近乎那劲儿拿出来,小弟也不至于没进去半年。

李和说,倒是我的不是。

李细奴呸他一声,算了,你少说两句。

李和说,要我说,阿谦要跟王瑜那徒弟一样 ,一早投怀送抱了,还有这事儿。李细奴勃然,当头便向李和打去,李和边躲边喊,左右大家都是正三品,也给我留点面子。李细奴怒道,你好大的面子,什么话都能说。

李和摸摸鼻子,说,害,又不稀奇,我们家没生这揽子波折前,朝小弟送帕子送花的姑娘少了不成。

李细奴愤愤,又朝他手腕子上拧一把,李和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问,有你这么欺负哥哥的吗。李细奴恨铁不成钢,说,你眼瞎到这份儿上,怎么做到尚书的。李和奇道,我哪里眼瞎。李细奴便拉着李谦进马车去,撂下话头,让李和自己揣摩。

李细奴上了车,便不大说话,将李谦的手放在膝头,一根根手指摩挲过去,又抬手摩一摩李谦的脸,突然涩声道,到底还是瘦了。李谦笑笑说,二姐,没事的。

李细奴说,崔曼音死了。李谦说,叔叔想来伤心。李细奴嗯了一声,又埋下头去。末了说,人活着就好。

李谦看姐姐难过,便想说话安慰她。隔了一会儿发现自己除了说做官奴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难过,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时,便黯然住了嘴,扯起袖子挡住手心,盖在李细奴手上。

下车时,李和凑过来说,我是觉得,崔老头之前要把他家崔颖送进宫,我们也可以……

李细奴乍然翻脸,拉起李谦便走,李和在后面远远喊说,唉,好商量啊——

李谦在门里回头看,见李元忠在门口,苦着脸安抚李和说,哥哥,少说两句,你逗人开心也不带这么逗的,阿谦当真了怎么办?


李细奴新添了一个女儿,叫李黄衣,崔景与有时忙不过来,就把李黄衣抱到李谦面前,让李谦代为照顾。李谦说好,李和知道这件事后,又开起李谦的玩笑说,要不在家帮我照顾你大嫂吧,你大嫂快生了。

李谦说,也好。

李和问,真的?

李谦便点头说,真的。

李细奴一巴掌推开李和,道,你少逗阿谦。还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脸没皮的。


隔天李细奴把李辰叫了回来,让她陪李和出去走走。李谦埋着头,最后说好,便同李辰一道出去,直到回家时,也没有多说出半句言语。在家门口,李辰拍拍他说,开心点,我们其实挺好的,别在乎之前的事儿。李谦又说,好,李辰便离开回去了。他踏进屋子,便见连迁哲站在庭中间,捧着一卷敕令。连迁哲将文书递过,李谦问,给我的?他便点头,说,调你去钧州任职。

李谦愣了愣说,钧州清平,也算好事。连迁哲说,地方不比羽都。李谦想了一会儿,笑了笑说,对我家来说,应该也无所谓了。连迁哲说,师父多一个辅翼总没坏处。李谦垂着头,最后说,听说卢伯近日缠绵病榻,连兄才堪大任。他拱手礼了礼,连迁哲便也不再留,对礼后便离开了。

李谦抬头时,院子上空飞过一只鸟儿。天色近暮而似曙,光辉隐隐,云色浓得像重彩山水。他暗暗想,或许没什么可害怕的,钧州也没有吃人的怪兽,刺史也只是个年轻女人。


李和紧着同卢不易一道替李谦打点好了行装。李谦垂着头,最后说,对不起大哥。李和说,说什么呢。卢不易拍拍李谦的肩膀说,钧州不远,年假里便回来。李谦点头说,谢谢大嫂。李和朝他头上捋一把,笑说别担心我们,我和老二好着呢。李谦头也不抬,声音憋窒在喉咙里。卢不易说,各自有路,别抱怨太多前尘——走了。便径自拉着李和出去,一盏风灯只照身前路,不留身后身。李谦站在窗前看着,突然叫初春的风吹得一紧,便闭上了窗户。


临走的那天,李和去送他,城门外柳条新绿,软丝坠垂,隐隐蜂飞燕徊。同他一道走的还有孔义慎的女儿孔炽。城门口两架马车并排停着,孔义慎远远站在后面,也不同李和说话。只有福佩拉着孔炽的手殷殷说,你爹替你相看了婚事,云彰你记得吧?底时同崔侍郎,或者王尚书说一说,疏通好了关节,你便回羽都来,记着了吗?

孔炽点头说好,眼睫弯弯,像是初霁夜色里的月亮。李谦不经意看见时,突然觉得心中一悸。李和拍拍他肩膀说别看了,回来算什么,我给你挣个钧州刺史做做。再不济,他笑,钧州刺史给我做弟媳妇也不错。他话说得大声,引得福佩和孔炽也停了话头,转过来看他。李谦半垂着头说,哥哥少说胡话。李和说,哪里是胡话,王瑜能做刺史,你不能?李谦有点无力地摇摇头说,我得启程了。李和笑了笑,自退开去。李谦从车帘子里探出半个头看看李和,李和说,路上小心。李谦垂头应下,这厢车辚辚马萧萧,便已经渐去渐远了。


路上李谦突然想,李和其实不是喜欢说空话的人。虽然有时说话颇带一些狂气,但又是有分寸的。或许去时隔墙有耳,李和是故意拿这话给人听。李谦半靠在马车厢壁上,心里突然有几分怆然。李家不比崔家卢家在羽都经营既久,盘盘算算其实没那么树大根深,李和纵使和崔家卢家攀亲着近,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李谦想,如此清算世家,或许也是好事,李家突然又算得上门庭煊赫了。他拉开车帘子时想,离开羽都最好,不涉足其中,也就不会牵累家里人。

那城门口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李和又是说话给谁听?去钧州的官道平坦,走了日余,到归麟城时,李谦迷糊着脑子大约想清楚了一些,走时的话必然是说给孔义慎听的,孔义慎和卢季庆一党,而世家大族失势也只是一时,再起也只是盲龟浮木,一时之机。李家如不能相比,还要从此走下去,便底定了要做帝党,不一定是直臣,但一定是孤臣。世事如棋,翻覆寻常,想是皇帝还没有彻底信任李家,李和才要专门说话给孔义慎听。

李谦想,那么,自己去钧州,或许又有些别的讲究,约莫像送质子。


县丞赴任,照理是要先去刺史处报道,由刺史接风洗尘,再转去任上。下人将车马在邸店寄下,便随李谦上街,去坊里走动,置办些物什。

皇帝打进钧州的时候,钧州,当时还叫关内,做着前朝的亲王属国。关内诸城半弃半守,并没有费很大功夫,义军就进了羽都。末代总是不堪,李谦想起前朝开城献降,义军进城时的场面,心中不免又是感慨。李和费尽心思钻营,替他说合了卢季庆的长女,两家看着要商议成时,局势倏忽便翻覆了。李谦扪心自问并没有做好跟谁过一辈子的准备,也不太能接受卢芦。卢芦和崔景宣走得很近,他是知道的,崔景宣常出入风月场,他也是知道的。他说不好自己是怎么想的,总归又对这些情情爱爱,不明地生出一些忌惮,又生出一些向往。

他闷头闷脑地走,下人在后面喊,公子慢些。他便停下来等。彼时他在一间卖吃食的铺子前,老板多少有些不耐地同一个年轻女人絮说些什么。李谦着意听时,便听见女人说,麻烦店家下个月打头,每日用新采的鲜花捻为点心,捣入馅料里,多抟一些花样儿,寅时有驿马来取。

店家应下了,女人又说,劳烦用新采的花做馅。店家应声,女人偏头想了想,又说算了,时令点心就好。店家耐着性子应,女人默默想了会儿说,算了,还是起先说的,麻烦做冰皮点心。店家再应,女人道了谢,转头要走,突然又折回去说,算了,还是一般时令点心。

店家看起来快生气了。李谦想,像个老妈妈一样叨叨。他盯着女人的背影看了会儿,肩背单薄但是挺括,小袖上衣,衣摆无风而动。头发不多不少,拿一根簪子,将好全数挽起,隐约从发间露出白色的耳廓来。弯腰拱手作礼时,衣料里勒出一段依约的腰肢。李谦愣愣地看了会儿,突然女人便转过头来,李谦没来得及移开眼,一副模样便撞进他眼底。

女人生得双圆融的眼睛,杏子也似,眼瞳醒睁,精光不掩,显得有些慑人,嘴角却浑然显示出些笑意,将眼里骇然的光融去大半。她的脸上显示出一些奇怪的韵律感,上脸孔有些紧绷,下颌处却倏然缓慢,像一汪初解的泉水暗暗流淌,在冰封的春天里显示出充满分寸感的柔软。

李谦的呼吸滞了一滞。

她也在打量李谦,李谦意识到这点时,惊觉是自己举动失分,便拱手向女人道歉。女人脸色微动,笑得开了些,却又冷下去几分,更显得疏离。她回了礼,径自从铺面上离开了。店家问:“公子要买点什么吗?”李谦方回过神来,随手拣了些果子,又放回去,不确定也似,问道:“钧州最近时兴什么样的吃食?”

店家指给李谦看,李谦便拣出四五种点心,着店家封包好,预备送出去做见面礼。他又问店家:“方才那位客人,不知店家识不识得。”

店家说:“不识得的。近半月常来这边打听店铺,做东西挑剔得,可不好伺候。”他嘟嘟囔囔地说,也不知同谁送礼,这么大场面。

李谦又问,刺史常来街上走动吗?

店家说,刺史是好人,咱却没识得过。想来是忙得紧,钧州三四月多灾啊,前旱后水的,别出大事才好。

李谦朝公府上走,到府上却没见着人。孔炽同他前后脚到,见府衙里一派繁忙,哎呀了一声,便说,想来刺史工作繁忙,是没得接风宴了。

李谦没接话,自忖许不是一顿饭的问题。毕竟从翰林院放下来的翰林,大略都是世家子弟。麴风来布衣而官至一方牧首,想必是看世家颇不顺眼。他摇摇头,将手里的见面礼托给下人,自己去功曹领了封泥印章,折向驿亭赴任去了。

第一年头上,李谦回羽都过年假,留到了十五灯会。卢不易陪着李谦在街头看灯,偶尔说两句话。卢不易突然说,听说今年的灯王很好看,也不知会落到谁手上。

李谦说,嫂嫂喜欢,便让大哥去争一争。话头落下时,便见李和抱了盏兔子灯来,殷殷地递向卢不易面前。卢不易假作不悦,嗔道,堂堂三品尚书,还买兔子灯,真不丢人。

李和摇摇头说,这灯来头可大,我跟你说是陛下送的,你信不信?

卢不易翻翻白眼说,你可省两句吧。我怕你哪天脑袋丢了都不知道是哪句话惹的祸。

李和倒尴不尬地咳了两声说,这事儿也不尽如此。这灯,算是右仆射送我的,但是灯钱是陛下付的。

卢不易挑挑眉毛说,这么说,你终于看出来了?

李和摸摸鼻子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他有点心虚地笑说,很是一番风景,很是一番风景。

卢不易嗤笑他两声,对李谦说,你可别学你哥哥。李谦颇温顺地答应了。卢不易问,有看着欢喜的姑娘吗?也可以送盏灯去。李谦略带些歉意说,让嫂嫂烦心了,并没有……这样的姑娘。卢不易说,我让你哥替你看看,不急。李谦便笑说,多谢嫂嫂。

卢不易问,明年还回来吗?

李谦想了想说,不忙的话,就回来。李和说,忙也好,干点事情出来,我疏通吏部也不至于没得说头。李谦垂着头,过了一会儿说,我在钧州挺好的。他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圆眼睛的女人,女人有一段细窄腰线。

他突然地想,或许回钧州时,能够再见一见她呢。还不知道她是谁。

他底心里希望那只是个钧州本地大族里娇养出来的小姐,不要和羽都有一丝一毫牵扯,不要关乎崔卢李王,不要关乎柱国大臣,不要关乎刺史。只是那双眼睛并不是一个小姐会有的眼睛。李谦在回钧州的路上想,或许是钧州的某一个司马,长史,又或许就是刺史。

很多年以前李谦去看海,在阳州的海岸上走了半个时辰。海上有来来去去的风帆,海鸟在叫。羽都没有鸟叫,并不是没有,是不会听见,羽都有太多的声音,但是海边只有一种——两种。海浪在拍打它自己,像从绸缎也似的衣袖上掸去灰尘。海鸟的啼鸣。他叫不出名字,也听不出声音,没有书会写到海鸟,即使它存在了。很多时候书里都不会写到真正需要的东西,书里的内容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然后。他为一种隐秘的春天惶惑着,迷惘着,地气动,仓鹒鸣,啼鴂数声,疏烟过微雨,海棠湿垂露,燕儿双飞去。


蓝眼睛。李谦想,像海,但是海更大,也不完全是蓝。他发现自己又在想那个女人,在归麟的大街上。他现在在这里闲逛,没什么目的性,或许有。

他站着发呆,忽然听见一声婉转的鸟鸣。在树枝头,一只黄鹂。有个骑马的人从他面前慢慢走过去,李谦隔着人面看见了黄鹂鸟展开翅膀飞去了,然后那个人微微抬了抬手,鸟儿没有停住。它飞走了,然后那只手放下了。李谦想,鸟会停下吗。他看着那个已经走出半身远的人,坠马髻子,鸦羽半遮,肩如垂露,腰若约素。马蹄答答响了两声,李谦回过神来时,那人已经走远了。

刺史真年轻啊。

这是刺史吗?那个麴风来?

是的啊,可不就是她。

李谦听了一会儿商贩的闲话,很缓慢地想到,原来她是麴风来。刺史是她。

那只黄鹂鸟飞走了。但是春天已经来了。李谦想,到雨水了。他嗅到了雨气,湿润的,正要破开土壤生出来,带着土地里像焚香时焦灼的气息蹿出来,涨满他的身躯。然后雨落下来了。

盈盈可掬的一目眺尽处,麴风来下马,撑开了一把油纸伞,在细雨丝风里微微偏仄着,渐渐像远山一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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